筆墨閣

【五】所謂兄弟

緹爾洛皇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他摔下樹的第七天，事實上就他的感覺而言，沒有那麼久，這很像睡覺，只是醒來的時候沒有意識到已經過了這麼久，他就這麼愣愣望著天花板上的繪畫，陷入一種奇妙的恍惚中。

他慢慢想起來在失去意識前發生的事，是，他從樹上摔下來了，下意識動了動腳，沒什麼奇怪的感覺，只有長期躺臥造成些微的肌肉僵硬，他發現自己不太能跟上時間，不知道現在事情變得怎麼樣了，他想找人問問。

「啊，你還不可以下床。」

隨意躺在地上就寢的是沒地方好睡又不肯回自己房間休息的亞斯蘭帝，他察覺到房間有動靜，一睜眼就看見緹爾洛皇要下床，他還來不及高興他總算醒過來，便先阻止他下床，緹爾洛皇一臉懷疑地看著他。

亞斯蘭帝毫不遮掩打了個大呵欠，從地上爬起來，重重坐在椅子上，咧出一個大大的傻笑。

「凱貝兒醫生說你的腳傷還沒好，不可以隨便下床，如果沒有真的要去哪裡的話，最好別動。」他又打了個呵欠。「對了，還有沒有哪裡感覺不舒服的？」

「……現在……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緹爾洛皇一時轉不過來，感覺上一秒他還氣得追著亞斯蘭帝跑，他從來沒有這麼失控過，那時候他什麼都顧不得，只是想要揪住亞斯蘭帝，狠狠朝他那張刺眼的囂張笑臉上打下去，那個向來為他所忌妒的笑。

他真的衝動過頭了，沒顧慮到自己不會爬樹、沒顧慮到自己運動神經不好，憑著一股硬氣肆意妄為，他覺得這樣的自己好蠢而且好羞愧，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亞斯蘭帝肯定在心底把自己當笑柄了吧？

緹爾洛皇告訴自己別多想，看在現在大半夜的只有他在這裡，姑且先搞清楚事情的始末，再劃清界線都不遲。

沒料到亞斯蘭帝向他眨眨眼，一臉疑惑。

「咦？你看不出來嗎？我在照顧你呀！」

他頓時覺得有些頭痛，這亞斯蘭帝究竟能不能溝通啊……

「我的意思是為什麼你會在這，沒有其他侍女或僕人了嗎？」

「那還有什麼為什麼，因為你是我弟弟，所以做哥哥的要照顧你嘛！」

「你不要再裝了好不好！」

看到亞斯蘭帝態度依舊自然，好像原本就該這樣，緹爾洛皇再也忍不住尖聲叫著，他們才不是感情那麼好的兄弟，甚至一點都不熟，平時相處態度都很冷淡疏離，何必在這個時候改變，這個突如其來的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他無法接受！

亞斯蘭帝把笑臉收起來。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麼，不過如果你是因為罪惡感而來照顧我大可不必，我們不需要勉強彼此一定要當兄弟，我們可以當做陌生人一樣，你不來煩我我也不會去煩你，就像以前一樣，甚至你都可以把我當作不存在，我不需要你那種關心！我也不需要這種改變！」

他大吼著，情緒激動使他激烈的呼吸始終無法平息下來，他大口喘氣，握拳眼睛直瞪著別的地方，亞斯蘭帝靜靜地不說話，他的視線也轉向另一個方向。

「真的嗎？」

好半天，亞斯蘭帝只是淡淡的說了這麼個句。

就一句，緹爾洛皇覺得自己被徹底擊倒了，在亞斯蘭帝面前，他永遠抬不起頭來，亞斯蘭帝說的話做的事情，永遠讓他感到這麼挫折，亞斯蘭帝身上有太多太多他沒有的東西，這讓亞斯蘭帝變得好耀眼，使他自慚形穢。

沒錯，他是曾經想像過他跟亞斯蘭帝和平共處的樣子，但那個幻想之中的他完全不是現實中該有的樣子，因為現實中的他一點自信也沒有，沒有勇氣、沒有主見、沒有創意，他站在什麼都有的亞斯蘭帝旁邊，只會忌妒他而討厭他，這樣子的他怎麼有辦法跟亞斯蘭帝好好相處？

他在逃避！他在逃避！他害怕去處理這樣的事情，索性一直跟亞斯蘭帝保持距離，一直維持這樣就好了，不需要有什麼改變，這樣他就可以用這點保護懦弱又卑鄙的自己不再受到傷害，也保護亞斯蘭帝不會被這樣的他所傷。

他遙望那條界線，從來不敢跨過去。

「我呀，其實一直都很羨慕緹爾洛皇。雖然我很多次都告訴自己，我不羨幕，我做我自己就好，不過在下意識中，又受到牽引。緹爾洛皇很優秀，聖詩、歷史或是地理，都比我還要有研究，你解讀出來的那些永遠是我無法理解的，我只是個不會動腦子橫衝直撞的人，我看到的只有我自己的感情跟喜好，其他的都考慮不到，我知道這樣一定當不成國王。」

亞斯蘭帝幽幽的聲音從旁邊響起，緹爾洛皇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只是聽著。

「我以為就算不當國王我也不會介意，其實我還是有點介意的。因為我很喜歡爸爸，我想要成為跟爸爸一樣的人，跟爸爸一樣優秀又傑出的國王，有的時候我是有點害怕，因為緹爾洛皇很優秀，我沒辦法比你更優秀，我只會玩，或是劍術，還挺沒用的技倆，這樣怎麼當國王。加上你總是沒有表情，我忍不住就想要整你，想要看你的冷靜被破壞，我承認我這樣真的很幼稚，或許我是在忌妒你吧！」

「……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耶？因為我們是兄弟呀？」

下一秒亞斯蘭帝凝重的表情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燦爛的笑臉，轉變之大，又讓緹爾洛皇愣住，因為錯愕內心空白一片，什麼想法都沒有。

「爸爸跟我說，我們兩個是兄弟、是雙胞胎兄弟，既然作為這個身分出生，就一定有它的意義。我想想實在很有道理，繼續這麼吵下去也不是辦法，所以從現在開始我們和解吧！一起好好培養兄弟感情。」

緹爾洛皇冷冷瞪著亞斯蘭帝伸出的右手，沒有動作。

「為什麼我非得這麼做不可？我都已經告訴過你不要管我。」

「你不用害羞啦！從今以後我會盡我哥哥的責任，好好照顧你這個『弟弟』，你就乖乖接受我的照顧跟關心就好了。對了，你的名字好難唸，而且這樣叫起來感覺好生疏，我聽風帷洛家兇巴巴的大哥哥都用暱稱叫密水蘭尼家的哥哥，我們也這樣吧！以後我就叫你緹爾，那你要叫我亞斯蘭喔！」

緹爾洛皇翻了翻白眼，這傢伙，到底有沒有專心在聽別人說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一樣是這麼亂七八糟，跟著心情走，極為主觀而且執拗的一個人。

他都還沒為此表示什麼反對的意見，亞斯蘭帝已經開始自言自語計劃起來了。

「說起來兄弟應該都要一起睡才對嘛！培養感情就從晚上睡覺聊天打枕頭戰開始，再說兩個人一起睡就不會寂寞了，我馬上去求爸幫我請人把床搬過來，對對對，我這幾天還要『照顧』你，你就認命吧！等我一下，等等就回來了。」

亞斯蘭帝是那種想到就立刻執行的行動派，他敏捷地從椅子上彈起，拉開門莽莽撞撞就跑出去了，緹爾洛皇一邊揉了揉太陽穴，一邊感到頭痛地看著亞斯蘭帝剛剛坐過的椅子，若有所思望著那裡發愣。

他本來想要徹底跟亞斯蘭帝劃清界線，沒錯，攤牌，講明了就是忌妒他討厭他，可是亞斯蘭帝在預料之外的說了關於自己的事情，這讓他覺得很猶豫，聽亞斯蘭帝敘述的口吻，他應該也不太喜歡自己，何以會在他昏睡一段時間後有如此大的轉變？

不，他更在意的是亞斯蘭帝為什麼可以這麼自然地接近他，他們冷戰這麼久，彼此之間都拉不下臉和解，可是剛剛……亞斯蘭帝很輕易就低頭了，緹爾洛皇心情很複雜，他不知道要如何去接受這樣的轉變，不確定自己是否會跟亞斯蘭帝好好相處。

但他沒有想像中那麼討厭這種轉變，雖然亞斯蘭帝是這麼的任性且自我中心，可是他那種積極又開放的勇氣，不正是他所缺乏的？

他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然後握緊。

姑且試試看也無不可。

＊

再過兩個月就是他們的成年禮了，過了那天，他們不再是準大人，而是真正的大人，亞斯蘭帝˙愛雪赫斯特跟緹爾洛皇˙愛雪赫斯特，將是聖迪雅未來的兩個儲君。

每每思索到這個問題，緹爾洛皇就感到沉重。

王位只有一個，他不想跟亞斯蘭帝爭，是的，他是承認亞斯蘭帝的確在某些方面很優秀，勝於他，但他很害怕自己的忌妒心會作祟，在他好不容易跟亞斯蘭帝做了要好的兄弟之後，非得要面對這麼銳利的問題嗎？他怕他心底會有所不甘，而破壞他跟亞斯蘭帝之間的感情。

現在兩人還可以這樣假裝沒事玩在一起，兩個月後還有可能嗎？屆時父親就會指定誰才是未來的國王了吧！這個問題太過銳利，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割得鮮血淋漓，太過簡單的問題，反而會傷害人。

決定誰是國王，等於在兩人中分出了優劣，那是難以忽視的障礙，何況兩人之前合不來就是因為這個。

雖然亞斯蘭帝現在還會關心他，讓他覺得很感動，有種鬱悶的心情宣洩出去，有種得救的感覺，但正因為這樣，他更加害怕會失去亞斯蘭帝，他已經習慣兩人之間的那種相處模式（而且不討厭），他不想有任何外來因素讓這種感情變質。

亞斯蘭帝給他的東西，他始終沒有勇氣拆開。

又來了，膽小鬼。

他輕嘆了口氣，挪開腳步往北館走去，那裡的頂樓是國王的休閒間，格局採用大片大片的玻璃，由於玻璃有經過魔法特別處理，具有濾光效果，所以房間溫暖卻不會感受到陽光的刺眼，那裡種滿了植物，聽說那是亞斯蘭帝幫父親一棵一棵移植過去的盆栽。

記得那時他還一臉懷疑地質問亞斯蘭帝：「你什麼時候這麼能幹了？」亞斯蘭帝笑了笑，努努下巴，指著大花園：「就小時後在大花園遇到園丁就叫他教我點東西啊！如果你喜歡我也在我們房間裡面多種幾盆綠色的盆栽，看起來也不會那麼死氣沉沉。」當然最後的結果演變成：緹爾洛皇沒有答應，亞斯蘭帝就逕自在房間種了一堆盆栽，害他們的房間差點給植物淹沒。

面對他的傻眼，亞斯蘭帝還是無所謂的悠閒笑容，他吹吹口哨，得意地說：「感覺很有生氣對不對？醒來一睜眼就看見一堆植物，多浪漫。」

想起這些過往，緹爾洛皇不禁勾起唇角，他拾階而上，進入北館頂樓的禁忌空間，跟記憶中一樣，一片綠意盎然，在其中可以看見一抹參雜金色的白色身影，亞斯蘭帝正以不雅的姿勢蹲在一株盆栽前。

緹爾洛皇挑起眉，向他走去。

「你在幹麻？」

「嗯……這棵子朱蘭看起來怪怪的，照理說這個季節應該要開花才是，不知道是不是太熱的關係，有可能，這邊的陽光太強了。」

亞斯蘭帝點點頭，若有所思站起身來。

「對了，你想爸爸同時把我們兩都叫上來是什麼意思呀？如果是要為上次那杯茶算帳應該找我就夠啦……」

他搔搔頭，想不出個所以然，緹爾洛皇則是無奈的無聲嘆氣加搖頭。

他敢打賭，亞斯蘭帝口中的「那杯茶」十之八九跟上次出皇宮玩的事有關，他曾經告訴過他，民間正流行一種整人食物，名為「驚喜茶」，聽說每一杯驚喜茶裡面都被加了各式各樣不一樣的東西，有的很好喝、有的味道很微妙，因為裡面的配料大部分都是亂加，所以口味也很獨特，在小孩子間非常受歡迎。

「你怎麼肯定那杯驚喜茶就一定是整人用的？」

「因為這是我特別去跟別人換來的呀！」

亞斯蘭帝歪著頭，眉頭間像打了好幾個結一樣緊皺在一起，這樣讓他的臉看起來實在有點好笑，緹爾洛皇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因為兩人長得一樣，總感覺看到自己的臉在做某種奇怪的臉部表情。

「換？」

「嗯，用兩個烤蘋果換來的，驚喜茶當然要整人的才過癮嘛！要是我不小心買到好喝的驚喜茶，不就整不到爸爸了嗎？」

「……我覺得他處罰你是應該的。」

「你怎麼這麼沒同情心啊？跟我一起上街的是你喔！到時候要處分你也逃不掉的，我會說你眼睜睜看我去佈局，卻不阻止我。」

「你何必故意拖我下水，父親看也知道你在騙他。」

「不不不，他會相信緹爾偶爾也會有邪惡的時候。」

「……不想跟你爭了。」

緹爾洛皇知道再吵下去會變成低層次的鬥嘴，不想跟亞斯蘭帝一起沒水準，他止了話頭，隨意找了張椅子坐下，才坐下沒多久，父親就上來了。亞明尼納帶著輕鬆的表情，看來心情還算愉快，他以手勢示意亞斯蘭帝也找位子坐下，然後逕自在他平時坐習慣的椅子上落坐。

看到亞明尼納出現，亞斯蘭帝迫不及待追問他想破頭也想不出來的問題：「爸爸，你叫我們兩個來這裡幹麻呀？」

「有事情想同時找你們兩個談談，我覺得這件事情只憑我是做不了主的。」

亞明尼納換了個坐姿。

「我想我也不需要繞著彎講話，直接問了。你們再過兩個月就要成年禮，到時候就會是真正的儲君、大人，對於國王這個位置，你們有什麼想法？」

在那瞬間，緹爾洛皇有種心跳漏跳一拍的錯覺，果然來了，他最害怕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