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墨閣

【四】生存與意義

繞過一條又一條的長廊，一棟典雅的別墅矗立在眼前，這不像皇宮是古老的建築，是後來才在皇宮旁邊增建的，跟皇宮豪華威嚴的壯麗建築風格不同，是打從心底讓人感到溫馨的小別墅，小花小草圍繞在周圍，在別墅的四周還有新加上的契約線，畫成一個新的禁忌區域。

這裡是后居，基本上是不對外開放，裡面的侍女都是固定的，她們也都住在后居邊的小房子裡，只有休假才會出去，后居的食物則是每隔一段時間派專人送食材進去，裡面有需要什麼，就填寫表單交給負責採買的人去買，等下一次食材送來的時候一併送來。

表面上這似乎是修身養性的好地方，不過以其封閉性的感覺而言，比較像是軟禁的地方，但或許也因為偏僻封閉，這裡一向很安靜，沒什麼人煙，因為小，也不會讓房間太空曠而感到不適，格局又是參考一般民房所造出來的，沒有皇宮充滿壓迫感的感覺。后居所擁有的條件，便是特地為現任聖迪雅王國的皇后所打造的。

亞明尼納˙愛雪赫斯特站在后居外，望著蝴蝶翩翩飛過的花園兀自發怔了好一會兒，才踏進木造的別墅，玄關高掛油燈，散出暖黃色的光芒，亞明尼納將外套脫下，打開玄關邊的衣櫃找架子掛好，悄聲往裡面踏。

他走進客廳，揮手斥退在一邊倒茶的侍女，逕自找了張柔軟的單人沙發坐下，向對座的老婦人點了點頭。年約六十好幾的老婦已然花白的頭髮中夾雜以往的幾許燦金，雖然臉孔已經爬滿皺紋，卻依稀可以看出她當年的麗質，看到亞明尼納來了，她放下原本手中在看的詩集，擱在一邊桌子上。

「母親。」亞明尼納望了望落地窗外波光粼粼的水漥，幾片荷葉蓋在上頭，極為雅致。「閑麗還好嗎？」

「唉，老樣子。」

黛絲˙愛雪赫斯特搖了搖頭，望了望後頭一階一階往上的木造階梯。

「她通常只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面，就算沒有，也只顧著跟東西講話，她眼裡已經看不見任何人了。不過這樣平靜的生活才適合她，她已經不需要再去接觸人，即使有大臣在說話，覺得這是變相的監禁，我也覺得這樣比較好。」

「我來探望她也一樣嗎？」

「跟我之前說的一樣，你既然要把她放在這裡，就不要再管她的事了。你當初建造后居，不就希望她可以平穩過完餘生？不要給她多餘的刺激，讓她把這些都忘了，忘了你、忘了孩子。」

「可是，母親，要您住在這裡未免太委屈了……」

「這裡很好，我喜歡這裡。比起皇宮，這裡溫暖多了。」黛絲再次搖頭，婉拒亞明尼納的好意。「你今天來這裡，應該不只是要提這些舊事情而已吧？」

「嗯，也沒什麼事，就想休息一下。」

亞明尼納靠在柔軟的沙發裡，陽光透過落地窗灑在身上，在即將入冬的現在，在冰寒的氣溫中日光浴是很享受的事情，尤其在這與世隔絕的后居，每次來到這邊，亞明尼納都有種放鬆的感覺。

他覺得可以暫時將國王的雜務跟責任放下，好好休息的寧靜地帶。

接任國王已經有多久了呢？十五年？不只吧！他記得剛接任國王的時候他才二十一歲，是非常年輕非常年輕的國王，然後他就遭遇了戰爭跟很多貴族之間的紛爭，他捲入數不清的戰爭中，在結束後他一度以為自己累得走不下去了。

然而隨著時間過去，一切都雲淡風輕。

他不再是那個年紀輕輕就被迫接下國王重任的少年，他都快四十歲了，再過個二十年，他就是個老國王，即將把王位傳給兒子，然後以前國王的身分，安分退隱，在宮中度過餘生。曾經轟轟烈烈的生命，最後也落得這種平凡的下場。

沉浸在以往的心緒之中，亞明尼納下意識摸著戴在左手無名指的戒指，鑲嵌在指環上的水鑽在陽光折射下，散出迷人的光彩，透著冰冷卻又溫潤，每當他這麼做的時候，都覺得似乎可以重新得到一股力量。

黛絲默默看著他無意識中的小動作。

「你在懷念那孩子嗎？」

「嗯。」沒有否認，亞明尼納很乾脆的點點頭。「母親，有時候我會想，或許我是有些卑鄙的。我從來沒有愛過閑麗，不過在某些方面而言，我不是完全對她這麼冷漠，畢竟一起學習過，她還算是一個談話對象，可是，當結婚那時候，我面對著她，看著她的臉，不知道怎麼，就是感到很討厭。不知不覺，就想要疏離她，對她殘忍。」

「因為你很痛苦，你只是不希望別人將幸福建築在你的痛苦上，所以你寧可破壞她的幸福。」黛絲幽幽地說。「你父親真的把你逼太緊了，他跟你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即使沒有愛的政治婚姻，他也一點感覺都沒有，他不能夠明白你的心態，他不懂愛，自然不知道你的反抗從何而來。」

「或許是這樣，我那時候還只想著我自己，我拼命追逐希爾緹斯跟娜兒塔的腳步，完全忘了閑麗。等我察覺的時候，閑麗已經是這個樣子。起初，我嘗試去愛孩子，是因為覺得對閑麗有所虧欠，所以我去愛孩子，想要去彌補我對閑麗的殘忍。」

「那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後來跟他們相處久了，我漸漸覺得那心態已經不再是想彌補什麼，我已經可以用正常的方式去愛那兩個孩子，就像我當初愛著他一樣，是在生命中比『我』更加重要的存在，像呼吸一樣自然。」亞明尼納輕輕勾起一個微笑。「如果不是這樣，即使我使用祈願之力，也不會達到那樣的效果的。」

「是嗎？那就好，孩子沒事是最好的了。」黛絲也笑了，她捧回剛剛拿的詩集，放在鋪著毛毯的膝蓋上。「不介意我繼續看書吧？」

「嗯。」

亞明尼納闔上眼睛，在黝黑的腦海裡，先浮現一雙清澈的淺紫色瞳孔，然後是總是略顯蒼白的臉龐，一頭烏黑的長髮，停在二十多歲就不再成長的臉孔，帶著很淡很淡的笑容，這是不管過再久，都不會從他靈魂中消失的影子。

祈願最重要的就是心意，跟正確的祈願模式，那時候挽救不回來的他，已經不想再重蹈覆轍。

＊

回到皇宮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亞明尼納來到餐廳時，只看到空蕩蕩的長桌，侍女跟僕人恭敬等在一旁，桌上餐具是擺好了，不過一個人也沒有。

「陛下，請問您是否要開始用餐？」

站在首位的侍女長迎上來，恭敬地發問。亞明尼納看了看長桌，想了下，擺了擺手，將待命中的侍女跟僕人都遣退。

「晚點將餐點送到我在北館閣樓的起居室，在這之前先送一份晚餐去西館西王子的寢室。」

「是。」

侍女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有規律地散開了，亞明尼納沒有在餐廳多待，他向著西館的方向移動，這條路徑很熟悉，二十年前那裡也是他房間的方向，他推開緹爾洛皇寢室大門，果然看到剛剛該在餐廳出現的兒子無精打采地坐在床邊。

亞斯蘭帝注意到爸爸進來了，驚訝之下跳了起來，將椅子讓出來，自己改坐在床沿。

「爸爸，緹爾洛皇……他會好吧？」

「不用擔心，凱貝兒醫生已經給他看過了，我今天下午來看的時候，他氣色已經好多了，我想再不久就會醒了吧！」

亞明尼納揚著溫和的淺笑，看著明顯心神不寧的兒子，不像平時老是笑得那麼沒神經，亞斯蘭帝看起來緊張兮兮的，白皙的臉上出現明顯的黑眼圈，這幾天想來應該也是睡不好。

雖然情況沒什麼改變，不過看到爸爸那個溫和的微笑，亞斯蘭帝就莫名覺得有種安心的感覺，這幾天緊繃的情緒終於稍微舒緩了些。自從緹爾洛皇從樹上摔下來到現在已經整整四天了，他都沒有睜開眼睛，就這樣像尊高級娃娃一樣靜靜躺在床上，亞斯蘭帝不敢從他旁邊走開，一直死死守在他的床邊。就連睡覺的時候，都會夢到緹爾洛皇這樣一睡不醒的惡夢而被驚醒，這幾天真的飽受煎熬。

聽宮廷御醫凱貝兒醫師說，緹爾洛皇從將進三層樓的高度摔下，腳有嚴重骨折，而且摔在地上的時候還有撞到頭，情況並不樂觀。在緊急動過手術後，治療魔法系的魔法師也有前來對腳部做過治療，基本上只要沒有激烈運動，就會慢慢好起來。不過最嚴重的還是在頭部撞擊的部分，緹爾洛皇是在失去意識後受到頭部撞擊，狀況如何無法掌握，搞不好也有可能真的醒不過來，或是突然死掉。

亞斯蘭帝就是害怕這種情形發生，引起整起事件的聖詩筆記平穩地躺在緹爾洛皇床邊的小桌子上，他記得當初他把它從樹上拿下來放在這裡時，手顫抖不停。

他轉過頭望著緹爾洛皇的臉，兀自平復內心激盪的情緒，因此父子間頓時陷入不小的沉默中。

「爸爸。」過了好段時間，亞斯蘭帝打破沉默，細聲說。「我不是故意的，那時候我真的只是覺得好玩，想要看他生氣的樣子，我沒有打算真的把他的書拿走。可是緹爾洛皇比想像中還要生氣，他就這樣爬上樹，我傻了，忘了去阻止他……都是我的錯……」

「事情已經過了，這幾天你折磨自己也夠了，別再拿這些事情呵責自己。」亞明尼納輕輕地拍了拍亞斯蘭帝的髮頂。「我倒是問你，你覺得緹爾洛皇怎麼樣？」

「一開始我覺得他很無聊，而且他對我保持著敵意，我真的不懂，他明明這麼優秀，我一點都比不上他，為什麼還要討厭我。我以為他是為了當上一個優秀的國王而優秀，自然不可能跟我出去到處玩，我覺得他很難親近，所以一直有意疏遠他。想要整他，也只是純粹想要看見他生氣的樣子，我不喜歡看他老是臭著一張臉的樣子。」

亞斯蘭帝很直接的描述他的感覺，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很符合他一條腸子通到底的直接個性。

「不知不覺間我把事情做得很過分，我不知道他會那麼生氣，看他摔下去後，我真的好後悔，我不想看他變成這個樣子，雖然跟他一點都不熟，可是……或許是因為我們還有那麼點血緣關係，我還是很害怕他會死掉，如果他就這樣都醒不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這表示你很重視他。」

亞明尼納將溫柔的視線投注在昏睡的緹爾洛皇身上，然後轉回去看著亞斯蘭帝。

「我也曾經有過這種經驗，因為我的緣故，我很重要的人差點死去，最後那段時間，他就像現在的緹爾洛皇一樣，一直閉著眼睛，那種自責所帶來的痛苦比什麼都還痛，你說的那種心情我可以體會。不過對現在的你而言，更重要的是，一旦發現真正對你來說是重要的人，絕對不可以再輕易放手。」

「爸爸，可是……我們合得來嗎？他好像真的很討厭我……」

「你們作為雙胞胎兄弟出生一定有其意義，不管是緣分還是什麼，你們成為最靠近的生命體，既然有血緣關係，那麼不管再怎麼關係惡劣，最後也一定能夠合好，這是如同魔法一樣的，血緣的力量。」

亞明尼納看著情緒依然低落的兒子，故意用食指輕輕戳了下他的額頭，引得他把低垂的頭抬起，一雙遺傳自他的寶藍色澄淨眼睛閃著迷惘的流動。

「你就盡盡你的責任，好好照顧你的兄弟。有什麼誤會講開就好，如果緹爾洛皇不太喜歡你，就坐下來跟他好好談一談，人跟人的相處溝通很重要，緹爾洛皇想必也不是真的討厭你，只是對於突然冒出來的兄弟不適應，就跟你一樣。懂嗎？」

亞斯蘭帝皺起眉頭，標準的很認真思考的表情，他稚氣十足的臉上實在不適合出現這類嚴肅表情，亞明尼納忍住想笑的念頭，等他思考完畢。過了段時間，亞斯蘭帝突然整個人像充了氣一樣，從床上蹦下來，變得神采奕奕。

「謝謝爸，我大概知道要怎麼做了！」

他看起來很樂，繞著房間手舞足蹈了一下，開門一溜煙又溜出去，臨走前不忘回頭對爸爸大喊：「我去拿點好吃的過來，等我一下！」

好笑地目送這個好動的兒子離開，亞明尼納站起身去幫忘了關門的亞斯蘭帝帶上門，再回到剛剛他坐的位置，他閉起眼睛，伸出右手置於緹爾洛皇胸口位置的上方，另一手則在臉前握成一個特別的手勢。

祈願之力是希望為根抵發展出來的特殊力量，不同於魔法，必須要有高度的資質搭配上正統的祈願法，最重的是強大的心念之力。經過這些年，亞明尼納相信自己就算比不上賢者的祈願之力，也已經有一定的功力。

雖然說這麼做有點作弊的嫌疑，不過……亞明尼納再次漾開淺笑，緩緩將手收回。

就當作是父親給孩子的祝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