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墨閣

【二】敵視

亞斯蘭帝跟緹爾洛皇其實並不是從小就在一起長大的，聽說這是其他貴族施予國王的壓力，在無奈之下國王只好妥協讓兩兄弟分開，所以直到他們八九歲的時候，才算是第一次會面，坐上國王位置有段時間的新國王反對貴族勢力成功的成果。

緹爾洛皇記得第一次見到亞斯蘭帝的厭惡感，從小就被規規矩矩教育出來的他，那天乖乖的在鏡水間等待那個未來會跟自己一起學習的雙胞胎兄弟，卻愕然看見渾身都是泥巴活像剛從泥坑爬出來的邋遢小孩，他的衣服皺巴巴的，完全不在乎全身上下那套高級的衣料給糟蹋成這副德行，臉上還帶著漫不在意的燦爛笑容，非常脫節，要不是那張跟自己一樣的臉，他幾乎以為這傢伙其實是跑錯地方了。

大概是因為對方那種什麼都不在乎的氣質惹惱了他，也可能是對方那種視禮節於不顧的狂妄態度讓他不滿，總之那時候亞斯蘭帝從頭到腳沒有哪一處是他所看順眼的，當亞斯蘭帝伸出髒兮兮的手要跟他握手的時候，他無法控制地露出了嫌惡的鄙夷表情。

亞斯蘭帝看他遲遲沒有伸出手，嘟起嘴露出很無趣的表情，逕自偏過頭去，也不願意主動再跟他攀談。

後來上課的時候也沒有好轉，每次緹爾洛皇認真閱讀老師所發下來的資料時，亞斯蘭帝總再一旁故意製造噪音，他從來沒專心過，在課堂上他唯一的樂趣好像就是頂撞老師，要不是看在他尊貴的身分上，老師早就破口大罵了。

「比起東王子殿下，西王子殿下優秀多了。」

教導歷史學的老師曾經這麼說過，被這麼稱讚緹爾洛皇並沒有很高興，他清楚老師純粹是因為討厭亞斯蘭帝才會這麼說，這老師由於上課進度很快對於課業要求又很嚴厲，所以亞斯蘭帝很愛整他，老是在他的水杯裡面亂丟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不然就是在老師的書上倒墨汁，經常可以看見老師被亞斯蘭帝氣得臉色發青。

成為對比的他跟亞斯蘭帝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雖然有一樣的臉孔，不過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很安靜，喜歡做些靜態活動，不像亞斯蘭帝一抓到空閒就不知道野到哪裡去玩，他會出現的地方很固定，生活也很規律，比起愛破壞規則的亞斯蘭帝，老師當然會比較喜歡乖乖牌的他。

但是時間久了，他會很討厭這樣的自己，他只能夠乖乖按著自己的本分做事，在無形之中受制於那些規則，有的時候他會覺得煩覺得累，偶爾也有不想那麼規矩的時候，但一想到其他人看他的眼光，他就放棄那些脫節的想法，自由就近在咫呎，可是他連跨出一步的勇氣都沒有。

他本來以為自己討厭的是亞斯蘭帝那種個性，不過他錯了，在看見該坐著人卻空空如也的座位時，打從心底湧上一股難以形容的情感，他希望這時候不在座位上的是自己，他偷偷躲在一個誰也看不到的地方，做自己喜歡的事。

然而事實是，亞斯蘭帝不見，而他出現了。

到這時候，他才明白他不是厭惡亞斯蘭帝的個性，他是在忌妒他，他忌妒他那個自由的個性，非常忌妒亞斯蘭帝可以不顧他人眼光愛做什麼就做什麼的自由個性，這是他永遠缺乏也不可能會擁有的東西，被一堆禮節所束縛、害怕別人眼光的他，不可能會做到跟亞斯蘭帝一樣的。他總是這麼羨慕地看著亞斯蘭帝自由自在的樣子，又因為自己無法成為那個樣子，而無法避免的去忌妒他討厭他，他就是這麼一個醜陋的人。

所以他在心底總是渴望亞斯蘭帝可以輸給自己，那麼自由總該受點處罰，神應該是公平的，既然亞斯蘭帝可以這麼無優無慮，相對的，他也不該比自己還要優秀，因為他順從了規矩跟禮節，所以他可以更加優秀。

這個想法算是他心裡最後的底線，如此維持住他內心極為不平衡的情感，不過一切都崩潰的快，從十歲開始上劍術課的時候，他漸漸嚐到敗果。

不管他怎麼努力練習揮劍，反覆溫習老師所教導的招樹，每每在課堂上以練習劍跟亞斯蘭帝過招的時候，他總是輕易的落敗。

「你的劍好弱，出招前就知道你會怎麼攻擊了啦！」

亞斯蘭帝笑嘻嘻的向他比出勝利手勢示威，然後興奮地跑向劍術老師，滔滔不絕地發表他在練劍方面的心得，跟老師熱烈的討論，他沒看過亞斯蘭帝在哪一堂課這麼專心過，一反平時在其他課程死氣沉沉的樣子，現在的亞斯蘭帝簡直像是可以三天不睡覺一樣亢奮。

看到亞斯蘭帝那個樣子，他心底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很不舒服。

「西王子殿下，您平時有練習嗎？」

在亞斯蘭帝蹦蹦跳跳跑走之後，劍術老師上前，顯然是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跟他說，一開口就是這種問題，他咬了咬唇，不甘心的憎惡心態又出來了。

「有，我每天都按時做揮劍練習，也有反覆練習老師教的招式，絕對沒有半點怠惰。」

「您知道您的問題出在哪裡嗎？」

「不知道，還要請教老師。」

「依我這段時間觀察下來，您最大的問題……該怎麼說呢……您跟劍似乎配合不好，和劍術也是。」

他瞇起眼睛。

「這是什麼意思？」

「您的劍太過僵硬，您沒有靈活運用手中的劍，我想我說過，劍術是死的，人跟劍是活的，必須要會活用技巧，知曉變通，才不會讓劍術僵硬。東王子殿下便是這點拿捏的好，雖然東王子殿下出劍都很亂來，看來七分不像樣，劍招使出來簡直荒腔走板，至少殿下以流暢的動作連貫他的理解，正因為如此，他才能靈活攻擊，這跟西王子殿下規矩出招是不一樣的，西王子殿下拘泥於招式，很多巧妙的地方就死了，發揮不出來。」

劍術老師抄起手邊的劍，隨意地揮了幾下，然後收回劍鞘，他意有所指地望向緹爾洛皇。

「我剛這幾招完全稱不上招式，不過帶有這個派流的精神，有這樣的應變能力，在應敵的時候才能夠出奇不意。陛下也是如此，陛下的劍法不像東王子殿下這麼沒規矩，卻很靈活，雖然陛下並不能算是劍士中的佼佼者，不過已經在一般衛兵之上了。這都是因為，陛下深知他的劍，陛下可以將劍當做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以自己所學跟自身的反應來達成攻擊。西王子殿下，如果您不明白這點，我想，劍這種東西的確不大適合您的。」

他完全傻了，他沒有這麼不甘心過，連旁人都看得出他被亞斯蘭帝追過去了，而且他的狀況還是非常糟糕，這是頭一次沒從老師那裡得到稱讚，以往老師都是笑著告訴他：「西王子殿下，您很優秀。」

這下他才赫然察覺到之前那種優越意識對他來說有多重要，亞斯蘭帝超越他，這件事情對他的衝擊比想像中要大，他感到自己幾乎要窒息，他躲到大花園瘋狂揮劍，最後歇斯底里地甩開劍坐倒在地上。

耳邊猶如聽到亞斯蘭帝的嘲笑，腦中殘留劍術老師語重心長的沉重表情，他的心口很悶，他想，他對亞斯蘭帝的心情已經不只是忌妒了，強烈的自卑感從心底最深處竄上，緊緊將他包圍。

亞斯蘭帝有主見，不受世俗所限制，果然像他那樣的人比較適合當國王吧！父親也會認為亞斯蘭帝比較優秀比較適合當國王的，聽說國王不只是要通曉知識，最重要的是要有獨到的眼光，他覺得這種東西一向不是自己所有的，他只會乖乖聽話，依照別人的期待做事，而他所會的，其實在相同領域都會有人比他更優秀。

第一次他對自己的存在感到很灰心，他早該在出生的時候就死掉了，何必讓他活這麼久來證明他其實一點用也沒有，他只是個襯托亞斯蘭帝的裝飾品，一個長得跟他一樣，卻沒有他擁有的優點的雙胞胎兄弟、沒用西王子。

他實在受不了這樣的心情，他狠狠抓著及肩的燦爛金髮，毫不留戀用小刀胡亂割去，把梳理地整齊的頭髮搞得一團糟，看著漫地金光閃閃，他甚至差點有種衝動想用被丟在地上的小刀把自己殺掉。

可是他沒有，雖然很痛苦，但他也沒有尋死的勇氣。

＊

他本來真的很期待見到他的雙胞胎兄弟的，他早聽聞這個跟他一模一樣的兄弟很久了，跟自己長得一樣的兄弟會視什麼樣子呢？誰知道才剛見面他的期待就徹底幻滅，對方掛著一板一眼的表情挺直站在窗前，身上的衣服整齊地一絲不茍，連他友善伸出去要跟他握手的手也不理，甚至露出一臉鄙夷的表情。

好吧！他的兄弟真的是個很無趣的傢伙，他根本就是完全不懂世間有什麼好玩的事情，老是臭著一張臉，沒什麼表情變化，連心底在想什麼都不知道，他討厭像緹爾洛皇這麼不坦白的傢伙。

之後一起學習他也懶得跟緹爾洛皇有什麼交集，他照著之前的生活步調繼續生活，反正不過就是多了個兄弟陪他學習，又不是陪他一起玩，對他的生活來說一點改變都沒有，喔，是有一點改變啦，看到緹爾洛皇這麼乖，他就忍不住想要對眼光只注意雙胞胎兄弟的老師惡作劇。

說到這個，他覺得老師們也實在很不公平，他們都只是因為緹爾洛皇比較聽話，所以關愛的眼神都投注在緹爾洛皇身上，就算他上課總是很不給面子的睡倒，不過這只是因為他不喜歡這些科目而已，老師們應該公平一點，好歹別把壞的臉色都使給他看嘛！

舉凡歷史、地理、聖詩等課程他都沒有興趣，歷史太過複雜繁瑣，地理過於困難變化又多，而聖詩字句艱澀意義深奧，都不在他的理解範圍之內，何況真的把這些東西唸好又如何？如果要當國王的話，這些知識應該不用自己來學呀！國王手下有那麼多人，一定會有這些方面的專家，不懂找他們來問不就成了？何必自己浪費時間去學習。

比起那些死板的東西，他更喜歡在大花園活動筋骨，他喜歡觀察那些奇形怪狀的植物，有的時候遇到取得許可進來維護花園的園丁，他還會纏著對方給他介紹這些植物，除了植物的特性跟名稱，他還學了怎麼栽種這些植物，他也學到哪些植物有特別的效用，對於這種「活生生」的知識，他覺得很滿足。

他對大花園瞭若指掌，任何一棵在大花園的樹他都爬過，清澈的人造水池他也潛進去過，被養在裡面的小動物他也都抱過，他自認對大花園裡所有的秘密都他瞭解了，為此他還曾經興奮的跑去跟爸爸報告。

他很喜歡爸爸，因為爸爸不像老師跟他的雙胞胎兄弟一樣是個死板的人，爸爸很開明一點都不拘泥，只要不要在辦公的時候去吵他，在閒暇時候偷偷跑去爸爸的書房找他，他都不曾露出點不耐，也沒怪罪他不符合禮節，跟他討論他的新發現。有了這樣的爸爸，就算沒有媽媽也無所謂了。

後來他漸漸覺得窩在皇宮裡面已經不能夠滿足他的求知慾，他就央求爸爸每隔一段時間就放他出去外面玩，聽說要到亞成禮後他才可以出席祭典，但是他等不及了，在這之前他就想好好到外面玩一下。

爸爸在這件事上猶豫了很久，不過他還是答應了，為此爸爸教了他很多在街道上如何掩飾身分的技巧，還給他可以把頭髮染成別的顏色的藥劑，就在爸爸帶領之下，他第一次踏出皇宮，那天對他來說永遠是美妙的體驗，他對這個可能會成為他管理的國家感到興趣滿滿。爸爸說他年紀還小，不好讓他一個人上街玩，等他過了亞成禮之後，每隔一段時間讓他出去都不是問題，也罷，還有機會，他也不是沒有玩到，這樣他就滿足了。

如果是那死板的緹爾洛皇，他才不會瞭解這有多好玩，他光想像就可以想出緹爾洛皇板著一張臉孔，嘴巴吐的都是機械式的禮節呀規矩呀的東西，想到這裡，他就忍不住想整整緹爾洛皇，看那傢伙正經的臉上崩毀的樣子。

有的時候他會丟隻毛毛蟲在緹爾洛皇的書裡，讓他氣急敗壞地看著沾滿毛毛蟲黏液的書本發怔；偶爾他心情好一點，會偷偷把緹爾洛皇的小東西拿走，藏在緹爾洛皇絕對想不到的地方，比方說大花園裡某棵樹上的樹洞，裡面堆滿了緹爾洛皇的東西，他每次來放新的東西，看到以往累積起來的戰利品，就忍不住微笑。

如此愜意的生活都毀在歷史老師的一句無心話上，再重複一次，即使他都按著自己的心情來決定要不要上課，不過不代表他完全不想聽課，呃，除去複雜背都背不起來的那些東西，歷史算是還滿不錯的科目，起碼有些故事很好玩，對，不要扯上學術性質都很好玩。

「東王子殿下，您若是不喜歡歷史，您可以不用勉強自己來上課。」

「也不算勉強啦，如果你故事多講一點，艱澀的廢話少說一點，我一定會對歷史更有興趣。」

然後他看見歷史老師露出不太開心的表情，他顯然在思考著要怎麼說接下來的話。

「歷史重要的並不是那些故事，學習歷史是為了要從中得到前人的經驗，歷史事件可以作為借鏡，東王子殿下以為歷史只是純粹說說故事那麼簡單的東西嗎？西王子殿下可不像您這般看待歷史，比起您，西王子殿下對於歷史的態度顯然穩重多了，熟知國家的歷史發展有助於在政治方面的作為，這樣東王子殿下您還覺得歷史是毫無所用的科目嗎？」

「幹麻那麼嚴肅啊！而且既然要拿歷史當作參考，爸爸幹麻還要那麼累，他只要把歷史上所有優秀國王的事蹟都蒐集起來，然後照著他們的做法去做就好啦！」他噘起嘴，好心情低落下來。「還什麼拿歷史當作借鏡，學習一定要那麼嚴肅嗎？」

「東王子殿下，您若認為歷史就是這麼膚淺的故事，您大可請宮中隨隨便便的侍女說給您聽，搞不好加入民間的傳說聽起來更精采，真抱歉我所教的部分沒有殿下您感興趣的。我只能夠教殿下各類歷史事件的意義，假如您對此完全沒有興趣，請您別再勉強自己來聽我的課了。」

「好嘛！反正你講的那些我本來就不想聽了。」

被老師這麼露骨的厭惡趕出教室，他覺得不太舒服，在出去前，他看見緹爾洛皇正在看他，他們就這樣對上視線，緹爾洛皇支著下顎，平靜地坐在位置上，桌上躺了一本滿滿都是字的書，雖然緹爾洛皇什麼表情都沒有，不過他就是有種錯覺，認為緹爾洛皇是瞧不起他的。

他本來以為自己不在意這些，但現在他才知道他在意，緹爾洛皇很優秀，那些他都不會的東西，緹爾洛皇很輕鬆就學會了，儘管他一再告知自己那種知識學了也沒什麼了不起，可是同樣的東西，自己卻老學不起來，這不是代表他的失敗嗎？

與其讓他這個亂來的傢伙當國王，緹爾洛皇更適合吧？緹爾洛皇的嚴謹個性會有深思熟慮的考量，不像他只能看到面前的事情，他知道這樣的自己肯定會有什麼莽撞決策，他就是不瞻前也不顧後的瀟灑隨意型。

雖然跟緹爾洛皇有同樣一張臉，可是緹爾洛皇是那麼優秀，跟他是完全不同世界的兩個人，緹爾洛皇確實比他穩重比他冷靜，對啦對啦，他知道他這種只會玩的人士比不上緹爾洛皇的。

丟臉死了，明明都是皇子，他卻這麼落魄。

正巧在這個時候，他又找到好玩的東西來轉移他的焦點，就是開始進行的劍術課程，這個可以活動筋骨不用坐在椅子上聽課的課程太適合他了，他把老師教下來的劍術當做遊戲一樣玩，獨自練習的時候，他會嘗試用各種方法去使劍。各種角度各種出劍的時機都可以試著玩看看，劍術變化無窮，是玩不膩的遊戲，只要空閒下來，他就努力思考新的變化。

在課堂上，一次又一次將緹爾洛皇擱倒後，他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也有比緹爾洛皇還要優秀的地方，他忍不住心裡的得意，得意忘形地向緹爾洛皇示威，耐不住心底多得積成山的感想，只想把那些全都告訴老師，然後他想要學更好玩更深度的劍術。

因為劍術課程，他很快就把歷史課程的不開心拋諸腦後，是的，他想開了，不懂就不懂唄！反正他只要知道那些他想知道的事情就好了，沒興趣的東西學不起來就不要掛懷，緹爾洛皇優秀就讓他去優秀，畢竟他也不是什麼都輸給他呀！

他豁然開朗，又回到那個屬於他的愜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