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墨閣

【二】心機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變成這樣！有反國教的宗教存在已經不可寬恕，現在連他們都有私人軍隊了！」

碰、碰、碰！狹小的書房裡，多爾哥吉用力地拍著桌子，發出響亮的聲音，圍坐在周圍的四大貴族一片沉默，沒人敢在國王正在氣頭上的時候說些不識時務的話，只能低垂著頭表示慚愧，一方面以眼角餘光偷瞄國王的臉色。

亞明尼納坐在角落，倒是很大方地支著臉頰，懶洋洋地注視眼前情景。他很少看父親這麼生氣的樣子，父親一樣以冷靜為重，像這樣煩躁地拍著桌子大吼，足以顯示他內心有多麼焦慮。

或許是老了，他想，父親也不再像年輕的時候那麼穩重，加上最近政局很亂，南部的領地麻煩不斷，才讓父親越來越煩躁，終於把滿腔怒氣全都發洩在前來開會的四大貴族身上，從他手中用力丟出來的紙張無力地飄散在地毯上，有人瞄了資料一眼，但沒人敢去撿。

「說，給我說！為什麼聖火教已經成立了一支私人軍隊，開始進駐南部小鎮，到現在才回報，都已經壓制過那些宗教活動，為什麼還會有這種事發生！」

「陛下，會不會是桑米里耶領主刻意放縱的？」

蘭狄諾當家克爾頓˙蘭狄諾似乎沒有察覺到國王的怒火非比尋常，說出了很具爭議性的意見，他這樣的做法很不智，尤其國王正再氣頭上的時候，更不該提出這種雖然有風聲卻沒有實際證據的話。

不過，亞明尼納心想，克爾頓也就是這種水準而已，他不夠機伶。

「證據在哪裡？」果然，多爾哥吉凶狠地瞪著發言失當卻不自知的蘭狄諾當家。「桑米里耶領主為什麼要幫助聖火教，他有什麼意圖要縱容聖火教？對他有什麼好處？你知不知道！如果不知道，這跟造謠有什麼兩樣！四大貴族的當家也已經到了隨便聽信謠言的地步了嗎？」

平時的父親不是這麼激烈的人，他只是在氣頭上，否則即使是謠言，他多少也會考慮一下，遭殃的只是選在不適當時機發言的克爾頓而已。

「陛下，請別發那麼大的脾氣，父親他不過就是年老糊塗，想事情想得不清楚，您就原諒他，他也是擔心聖迪雅才會這麼說。」先是看了一眼全無意思出來說話的卡翠麗耶，梅樂妮斯才彎起一笑，向國王發言迴護蘭狄諾當家，而且將姿態放得極軟。「我想父親的意思只是擔心，並不是真的懷疑桑米里耶領主有不一樣的想法。畢竟桑米里耶領主並沒有做到令人信服的地步，或許陛下不排除考慮派人去協助他。」

「妹妹，妳這麼說不是比父親更糊塗了嗎？」卡翠麗耶明顯地笑了兩聲，優雅地拿著手帕遮著唇角。「派人去協助領主，不是中央干預地方嗎？聖迪雅幾百年來實施地方自治，都有給各地一定的自由，除非領主開口懇求協助，否則中央不會插手。妹妹這種提議，是破壞了這規矩不是？」

「姊姊，非常時期有非常時期的做法，前些時候，桑米里耶發生大規模叛亂事件還有亞契亞入侵，不就是中央介入地方？那時候陛下英明地決定派出殿下和值得信任的部隊進行秘密任務，一方面也派出優秀的拉加將軍領軍。如果不是中央及時出手，桑米里耶能夠應付這種情況嗎？」

「那時候桑米里耶領主親自上呈報告裡面懇求陛下出面協助，派出兵力和資源下去當然沒有問題。不過現在桑米里耶領主方面沒有聲音，妳怎能要陛下去破壞規矩，干涉地方自治權呢？」

「這不是要陛下破壞規矩，而是在適當的時候進行彈性調整，況且，沒有能力處理這件事情，只是證明了桑米里耶領主的無能，既然如此，由陛下挑選適當人選接任不是很好嗎？難道非得等到事情鬧到不可收拾，中央才要被動介入？」

「適當範圍中的彈性調整，很好啊！不過呀，妳倒是告訴我，主動派出人選去處理這件事情，是不是在某個意思中，表示陛下對桑米里耶領主並不信任。失去陛下的信任，我看桑米里耶的領主家族乾脆廢了好了，不然交到他手中的土地整天由中央派出的人管理，他這三等貴族當起來有什麼滋味？」

卡翠麗耶語出驚人，梅樂妮斯為她大膽說出廢三等貴族的話所驚，一時之間沒有莽撞地回話，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卡翠麗耶。兩人的爭論也引起其他四大貴族成員的思考，風帷洛當家卡斯洛˙風帷洛小心地望著沉著一張臉的國王，謹慎發言：「蘭狄諾二小姐，妳的發言有些失當。三等貴族雖然是在四大貴族之下，要廢要留也不是我們可以掛在嘴邊的話。」

「不好意思，風帷洛先生。」

卡翠麗耶微點了頭，表示她的歉意，不過她並沒有因此處於下風。卡斯洛的話中沒有責備她的成分，只是他謹慎的做法，卡翠麗耶大膽提到廢貴族的事情，成功引起其他人的思考，她這一步走得很漂亮。

下一個發言的是泰瑞法。

「我覺得廢貴族的事情可以深思，尤其當策務院之首提起這件事情時，更不能忽略這件事的嚴重性。蘭狄諾二小姐，我想要請問，由妳手下負責監督各領地領主施政的官員所回報的情形是怎麼一回事？」

「很抱歉，在種曖昧的時候，做出的調查並沒有太大的意義。」卡翠麗耶故意說出令人不解的話。

「這是什麼意思？」

「桑米里耶境內的聖火教教徒數量不斷增加，既然身為異教徒，對於聖迪雅的國教當然有很多不滿意的地方，由人民身上所聽見的聲音是不公正的。光由我們官員自己的判斷，也沒有公正性，這個時候任何調查都是沒有用的。」

「至少可以知道一些事情，比方說桑米里耶領主的想法和意圖。」畢竟泰瑞法是在國與國之間處理外交事務見過許多場面的外交大臣，他沒讓卡翠麗耶的說法給阻止，繼續據理說出問題所在。「如果桑米里耶領主沒有辦法處理這件事情，或是刻意縱容讓聖火教得以生存，這些都可以做為廢三等貴族的證據。蘭狄諾二小姐，妳將事情責任推到人民身上沒有意義。」

「密水蘭尼先生，你不覺得你的話中有矛盾嗎？」卡翠麗耶冷冷一笑，仍然保持她的優雅的高姿態。「桑米里耶領主沒有能力治理一塊領地，要從誰的眼睛看出來才準？只憑著我手下官員的意見去評斷，不覺得太武斷嗎？再說這件事情好了，只是因為聖火教擴張，就認定桑米里耶領主沒有能力，要廢三等貴族，這樣不嫌太隨便嗎？」

「蘭狄諾二小姐，妳的話中也有矛盾。」泰瑞法微微一笑，反唇相譏。「不久前，桑米里耶才發生大規模叛亂事件還有亞契亞入侵，這些事情沒及時處理，直到鬧大了才要請陛下伸出援手，失去最黃金的時段，讓聖迪雅得付出更多才能平定這一切。沒有足夠判斷力、又要逞強維護自尊心，我不覺得這樣的領主會是一個好的領導者。何況，剛剛提出要廢貴族的不是蘭狄諾二小姐嗎？怎麼反而轉眼間就換了立場？」

這句話堵得卡翠麗耶說不出話，索性抿唇不再發言，但亞明尼納卻反看出她狡猾的地方，搶先提起太具爭議性的話題，一個處理不好就會落到悲慘的下場，成為眾矢之的，所以她要從那個位置退開，讓另一個人成為她的箭靶。一向據理力爭的泰瑞法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上勾，無意中成為她的犧牲品，他不是笨，而是擅長做事不擅長這種鬥爭，所以才會跳入她挖好的陷阱裡。

果然，在泰瑞法這樣實際地提出廢貴族的辦法後，馬上就有人提出反對意見。

「密水蘭尼當家或許說得不錯，可是貴族說廢就廢，那麼三等貴族的尊嚴在哪裡？」克爾頓板起臉孔喝著。「貴族有貴族的尊嚴跟地位，不是說廢就廢的，這樣三等貴族怎麼去統領下面的四等貴族？貴族都是有頭有臉的，憑著這麼模糊的答案就想要廢貴族，未免也太隨便！」

「父親說得很對，貴族的地位有多重要，我的體認最深。我原本只是平民，貴族在我們眼中是可望不可及，如果今天貴族的廢立太過頻繁，會失去那種價值。一失去那樣的價值，這種貴族制度會毀壞，偏離我們的本意。」梅樂妮斯再補上一槍。

就在泰瑞法要回話的時候，國王再次用力地拍起桌子，立刻止了那些還想開口的人的嘴，他們連大氣也不感喘一下，就怕剛剛的爭吵造成國王不悅，多爾哥吉滿臉怒氣，惡狠狠瞪著那些發言頻繁的年輕人，然後用力將他平時書寫用的墨瓶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接著他把桌上的書都往前推到地上，弄得一片凌亂。

「不准再吵了！我要的是實際的做法！廢不廢桑米里耶領主不是問題，就算廢了他，聖火教還是存在，聖火教的問題還是在。我要問的是怎麼解決聖火教的問題！不要再吵一些跟重點沒有關係的事，否則我就叫人把他趕出去！我要找你們協商解決之道，不是叫你們來吵架的！」

在狂怒中，多爾哥吉還保留了一絲理智，至少他還知道重點在哪裡，沒讓爭吵跟憤怒忘記真正重要的事情。不過這種魄力，只是暫時的，亞明尼納暗自思量，這種權力爭鬥已經在短時間內深根，外務官的心情在浮動，這種爭鬥一旦被挑起，要平息就得花上好幾倍的時間，而且……絕對不能光明正大硬著頭皮來，不懂得這個道理的父親會壓不住也是自然的。

書房內一片寧靜，國王在大發脾氣，有鑒於克爾頓的發言，沒人敢再出來找死，只是默默將視線放到亞明尼納的身上，無言地祈求王子能夠以王族尊貴的身分出面講幾句話，緩和現場的氣氛。

亞明尼納知道自己非得出面，雖然很不想在這種難堪的時候對上父親，但他別無選擇，而且這個時候，正是展現他的政治手腕的時機。他得給蘭狄諾家那兩個女人一個下馬威。

「父親，正如您剛剛自己所說的，聖火教有私人軍隊已經是事實，您再生氣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請父親冷靜下來，才好處理這個問題。」亞明尼納以很緩慢而且很婉轉的語氣說著，盡量不要刺激到多爾哥吉的情緒。「桑米里耶領主是不是有身為三等貴族的能力，這一點先不用討論。我覺得桑米里耶的情勢混亂，中央勢必要派出人選去協助，但是為了不讓桑米里耶領主覺得權力被侵犯，父親可以先寫一封信詢問桑米里耶領主。」

「那你的提議跟蘭狄諾有什麼不一樣？」

多爾哥吉將更加嚴厲的眼神投住在角落的亞明尼納身上，亞明尼納笑了笑，故意裝出一派輕鬆的樣子，除了要讓多爾哥吉相信他對自己的提案有信心，一方面是要以這樣的氣勢壓過蘭狄諾家人的氣焰。

「當然不一樣，父親主動向桑米里耶領主伸出援手，要先名正言順，所以桑米里耶領主得先同意，父親才不會被人議論為獨斷獨行。」這次換亞明尼納冷笑幾聲，用意是要給人無形的壓力。「既然是來自父親的詢問，桑米里耶領主怎麼敢拒絕？他有什麼立場拒絕？沒有解決聖火教的事情人人都看得見，他要是拒絕，會讓人懷疑他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或是過於自傲，不配身為一個臣子。不管怎麼樣，他只要拒絕，父親都可以用任何名義讓他身處不仁不義的困境；反過來說，父親沒先做這個動作，他就有立足點可以使力。」

「伯納肯˙安卡地亞，你怎麼說？」多爾哥吉的怒氣是平息了一點，他深呼幾口氣，終於詢問那個自始至終都不曾發話冷眼觀看的安卡地亞當家。

就這點來說，伯納肯˙安卡地亞是很聰明的，他知道這種爭論不能夠被捲入其中，而他也不擅長這種政治鬥爭，所以他只要避得遠遠的，不淌入混水，在適當的時機發言，加上他做事的認真態度跟能力，就可以保證他的地位。泰瑞法再過幾年應該也會明白這個道理，現在他還年輕，所以想不到那麼遠。

「我覺得殿下的提議很好，不過這封信必須是以密函的方式遞出。讓桑米里耶領主自己向中央請求救援，我覺得這是更好的方式。」

「你也覺得這時候中央應該要插手？」

「是，桑米里耶領主這幾個月逮捕聖火教教徒，沒有看見很明顯的成效，聖火教還是在擴散，甚至組織私人軍隊，有可能演變成下一次的叛亂事件。陛下已經給桑米里耶領主足夠的時間，我覺得已經盡了仁義，國家大事不應該太拘泥於小節，這是我的意思。」

「那就先暫時這麼處理。」多爾哥吉用鼻子哼了哼，明顯心情還是不好。「蘭狄諾當家，你該盡盡你當當家的義務，下一次再讓下面的晚輩在會議上持續這種毫無意義的爭吵，你知道有什麼後果。」

「是，陛下。」

克爾頓戰戰兢兢站起身，恭敬地朝多爾哥吉行禮，卡翠麗耶和梅樂妮斯也不敢怠慢，跟著行禮，目送多爾哥吉大步走出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