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婚禮前奏曲
「閣下,這些讓我拿吧!」
梅樂妮斯回頭一看,是財務院的小差,年紀很輕,彎著開朗的笑容。
所謂的小差,就是在各個單位負責打雜跑腿的職位,上自傳送文件幫忙拿東西下至打掃等都是他們的工作,她順手將手中捧著的資料交給小差,讓小差跟在她後面。
「每天都麻煩你們了。」
「不會,閣下對我們很好,自從閣下接管財務單位後,我們的工作輕鬆很多呢!」那小差只是十八歲左右的小夥子,估計是有讀過書,在國家重要單位幫忙以增長見識的,畢竟小差的工作雖雜,報酬卻不優渥,唯一的好處就是工作範圍雜,作為想成為國家單位任用人才見習是一個好職位。
「我跟你們一樣,本來也是平民,只是嫁到貴族家才成為貴族,一時之間這種生活真不習慣。」
「看閣下好像過得還不錯呀!」
或許因為梅樂妮斯的態度很平易近人,所以小差有別於一般面對其他官員那樣必恭必敬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聲,漾著大大的笑,十分健談。
梅樂妮斯也回給他一笑。
「多虧爸爸是做商人的,多少學到一些商人圓滑的個性。」她彎過一個轉角,輕輕推開自己辦公用房間的門,讓小差先走進去,把資料放在桌上。「對了,你現在有空可以幫我送個東西嗎?」
「閣下的問題真奇怪,小差本來就是替上面的人送東西的,而且閣下還是財務院之首,我還可以拒絕嗎?」
小差忍不住笑了出來,梅樂妮斯有些不好意思,不過也沒責怪他,她將書架下面的櫃子打開,從裡面拿出一個包裝精緻的盒子。
「最近策務院之首蘭狄諾二小姐身體不是很好,已經有很多天沒出現,你把這個送到右將軍那裡。」
「咦?閣下,您和蘭狄諾二小姐不是住在同個宅邸?怎麼不等回去後再給她?」
「這個呀!」梅樂妮斯瞇起眼睛,眼裡透出異樣的光采,不過小差沒有看見。「可能因為我原本是平民,所以我跟姊姊感情不太好,直接拿給她怕她不會拿,只好迂迴一點,請她的丈夫帶給她囉!另外,用財務院的名義比用我個人名義還要婉轉,這樣她比較有可能收下。」
「喔!」小差點點頭,看來是相信她的說辭。「不過蘭狄諾二小姐也真是的,閣下嫁進蘭狄諾家不就是同家人了嗎?怎麼分得這麼清楚。」
「噓,這種話少說,小心惹上麻煩。我還無所謂,被別人聽見你會被處罰的。」將食指擱在唇上,梅樂妮斯示意小差別繼續說下去,她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再說,我也不想讓姊姊更討厭我。好了,別再多說,快點送去吧!」
*
生病是意想之外的事情,卡翠麗耶支著額頭坐在床上,思考自己上次生病是在多久之前。最寒冷的冬天沒事,反而在春天生病,看來春天雖然天氣已經回暖,但春天冷熱變化大,才是讓人容易生病的主因。
以為過了冬季就鬆了口氣,大意之下就在春天生病。
請假在家已經待了四天,昨天肯奈羅又帶回幾個果盒,說是慰問她生病的禮盒,意思意思吃了幾個當季的水果,就昏昏沉沉躺回床上睡了,現在頭還有點昏昏的,感覺比昨天更加無力一些。
奇怪,昨天早上她還覺得氣色變好了,怎麼隔個一天病情又惡化?
「有好一點嗎?」
「嗯。」
卡翠麗耶心不在焉地回答,腦中模糊的不安感盤旋不去,她忍不住就這個方向又多想了幾分,沒注意到丈夫端了一盤水果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並將水果放在小桌子上。
「醫生說妳要多吃點自然的東西,剛好有很多單位都送水果來,不想吃也多少吃一點。」
「等等,這些水果是從禮盒裡拿出來的?」
「怎麼了?」
看卡翠麗耶凝重的神情,肯奈羅即使平時並不怎麼涉及一些複雜的事情,也知道她發現一些不對勁,她沉默了好半晌,又愣愣盯著水果看了下,突然變了臉色。
「拿我的髮夾來。」
「什麼?」
肯奈羅一時搞不清楚她指的是什麼,又問了一次,卡翠麗耶氣急敗壞地叫著催促他:「去拿我的髮夾!左邊數起第三個抽屜裡,有雕鏤空蝴蝶的那一個,快點!」
這次他不敢再多問,以免妻子更生氣,他立即走到卡翠麗耶說的那個抽屜前,打開,然後找出她所形容的那個髮夾,交給她,一邊小心翼翼看著她的動作,看她究竟要拿髮夾做什麼。
卡翠麗耶一接過髮夾,就急躁地將較為尖銳的部分戳進切好的水果裡,飽滿的果肉濺出甜膩的汁液,灑在沒有沒入水果的髮夾上,她將髮夾抽出,靜靜看著,過了段時間,髮夾竟然染上了墨一般的黑色。
這下就連肯奈羅都變了臉色。
卡翠麗耶手中拿的髮夾是銀做的,銀可以驗毒性,那些水果有毒!是誰,是誰想要害卡翠麗耶?而且依照髮夾的變色情況看來,毒性沒有強到馬上致人於死的地步,送禮的人有什麼居心?
「這種水果是誰送來的?」
卡翠麗耶壓抑著嗓音中的怒氣,耐著性子,以冰冷的口氣詢問,肯奈羅稍微回想一下,說:「是財務院小差送來的,說是財務院全體官員的心意……」
「梅樂妮斯,又是那個賤貨!」卡翠麗耶終於忍不住怒氣,尖聲叫罵出她的憤怒,不若平時處驚不變總是操著嬌滴滴的嗓音,態度悠然自得,現在的她披頭散髮,臉色蒼白,用詞銳利,一點也不見平常的她。
「卡希……」
「為什麼不先跟我說一聲?糊裡糊塗就要被別人暗算,我跟你說過說少次要提防梅樂妮斯,你到底有沒有在聽?你這沒用的男人,你差點讓我被害死,知不知道啊!」
她突然像是抓狂了一樣,變得歇斯底里,毫無對象地亂罵,她隨手抓起一邊的枕頭,用力朝肯奈羅丟過去,男人垂著眼,想要辯解什麼,最後還是默默閉上嘴,沒有說話,任由卡翠麗耶罵他出氣。
「財務院、財務院、哈哈,你真的以為財務院裡面會有人真的關心我嗎?你怎麼就不精明一點!虧我這麼相信你,你拿來的東西一點懷疑都沒有,沒想到,哼哼、哈哈,你根本沒把我的話當一回事,難道你想看我被那女人整垮害死嗎?想清楚,要是沒有我,你哪有今天的地位!你今天的一切都是我給你的,你想背叛我嗎?」
這次她把床頭的花瓶往肯奈羅砸去,靠著平時練武的身手很輕鬆就閃過的肯奈羅,聽到清脆的破裂聲從自己背後傳來,他仍然沒有半點反駁,只是靜靜站在一旁。
「賤貨,可惡,梅樂妮斯,休想靠這樣就把我給擺一道,可惡、可惡!」然後她突然想到什麼一樣,指向門口,瞪著肯奈羅大吼大叫。「出去!給我滾出去!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混帳,這沒用的東西,滾!快點滾!」
男人沒有半點反抗,乖乖的轉身開門出去,被罵得丟臉,他的表情卻沒什麼變化,沒有受到羞辱的生氣,什麼都沒有,他就這樣安靜地退出房間,留下卡翠麗耶和一室凌亂。
她用雙臂緊緊抱住自己,感到有些無助和害怕,真的差一點就被害死了,那些水果吃一顆當然死不了人,但每天一顆,等那盒水果吃完,她也差不多一命嗚呼了。
真是討厭的女人,梅樂妮斯,她在心底恨恨地念著這個名字,不動聲色找出她的弱點加以攻擊,沒錯,這個木訥老實不懂得心機的丈夫是她的弱點,這次靠他,梅樂妮斯輕易就突破她的防線。
利用她生病的機會下手,真的把她弄死了也沒人會懷疑,大家會認為她是病死的,而不是被毒殺。
連信任的人都不一定能相信。
卡翠麗耶再一次想著自己的立場還有自己的原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
和娜兒塔分別之後,亞明尼納感覺自己又回到十六歲那一年,一樣是這種感覺,缺乏幹勁,一點興趣都提不上來,藉著工作麻痺自己的心思,累得不想去考慮更多。明知道自己走上幾乎一樣的道路,亞明尼納還是不能克制自己變得如此。
他已經很累了,不想再去花時間再一次讓自己變得那麼正向,反正也只會再次遭受打擊,痛苦的還是他。就算他要有什麼改變,也只可能等到父親去世以後吧!那個男人只要活著,就會掌控他的一切。
盯著眼前的公文並逐行閱讀,一邊聽取蒼鷹的報告,亞明尼納表面上顯得異常平靜,就跟不久前的他一樣,不再有什麼變化。
「蘭狄諾家收到有毒的禮盒?」
突然聽到一個很有趣的消息,亞明尼納停下正在寫字的手,抬頭看向蒼鷹。
「這是怎麼一回事?」
「似乎是蘭狄諾夫人以財務院的名義送去給右將軍,不知情的右將軍把水鬼拿給蘭狄諾二小姐食用,這件事情極少人知道,蘭狄諾家的僕人也都被下了封口令,不准洩漏出去。」
「是嗎?」
亞明尼納哼了兩聲,低頭回去繼續寫字,心中仍分心地在分析剛剛獲得的消息。
梅樂妮斯會送毒水果給卡翠麗耶,理所當然是居心不良,但要毒死卡翠麗耶似乎又不是她的本意,乍看之下沒有破綻,不過仔細一想,如果真的想毒殺卡翠麗耶,應該會用毒性更高的東西,一次就足以致死的。
她這樣的舉動就好像故意要被知道一樣,故意要讓卡翠麗耶發現,當然如果卡翠麗耶遲鈍到沒有發現,就這樣被毒死,她也樂得高興。會這麼做,可能是要給卡翠麗耶下馬威,也可能是先威嚇她一番,造成她的不安。
如果卡翠麗耶察覺不到這一點,那她未免也太笨了……不可能,依照那女人的心思,絕對可以想到這一步。就不知道這顆從梅樂妮斯發出去的球,卡翠麗耶要怎麼處理,這種事件,處理得漂亮反而是一個機會。
雖然他不怎麼喜歡卡翠麗耶,不過比起梅樂妮斯來,卡翠麗耶還是個比較好的合作對象,因為利害關係是一致的,梅樂妮斯跟蘭狄諾當家同一陣線、跟希爾緹斯靠比較近,反而是較為棘手的目標,尤其她又是大商人的女兒,他不喜歡商人,太過斤斤計較、小心翼翼。
在某方面而言,這是有一點不上道的,在高手比拼的時候,遇到不太守規則跟道義的對手對決起來,總是不夠痛快。像這次的毒水果事件,招數就陰損了點。
目前姑且先讓這兩個女人自己去內鬥,到時候他再藉機出來撿個現成的便宜,既可以打擊梅樂妮斯,又能夠報復上次卡翠麗耶「翻臉」的行為。
「蒼鷹,我的生日和婚禮就快到了,在這之前,我打算讓你再進行一個長任務。」
「是,殿下。」
「我要你再去一次桑米里耶,重點著重於桑米里耶領主和聖火教的關係,如果真的有什麼,要帶回足以撼動三等貴族的證據。」
雖然還只是謠言和臆測,不過可信度很高,就只差證據。拿不出證據,隨便本人怎麼講都無法定他的罪,畢竟三等貴族的威信可不是一個默默無名的小人物可以比的。就算要採用「誣陷」的類似手法,也要一定的條件,比起來,派遣幽暗部隊去調查並蒐集證據符合效益多了。
他的生日當天同時會有他的婚禮,還有整整兩個月的時間,他料想父親對婚禮的事情這麼固執,可能還有另一個理由,就是他會在婚禮上有大動作,或許是之前他說過的,傳承屬於王的王之鑰和神之間。
所以最好在這之前,可以先把一些緊迫的事情先完成,父親應該會臨時測驗他,他要有可以應變的能力,得先培養籌碼才行。
為了證明他的行動力和判斷力,有時候就是要故意做得明顯才可以,這樣近似於自誇的行為亞明尼納不喜歡,卻很必要,在各種方面而言。
「請問殿下,任務時間是……?」
這次的任務比較像是瞎猜的調查,不一定有,也不容易取得證據,所以蒼鷹提出合理的疑問,亞明尼納想了想,比出兩根手指。
「兩個月之內回來。」他再補上一句。「不管有沒有調查到東西,總之,兩個月內我要看見你出現在這裡。」
「是,殿下。」
蒼鷹優雅地向他行禮,便按著平時他進來的地方,悄悄出去,亞明尼納望向已經看不見蒼鷹一身黑的影子的庭院看了一會兒,才把注意力轉回他的書桌,並閉上眼睛,重重吁了口氣。
他的婚禮正在皇宮內如火如荼準備中,所有的侍僕、女侍和內侍官都忙成一片,在各個細節吹毛求疵,禮務單位的幾位高級幹部整天抱著厚重的古禮書走來走去,依著書中所記載的部分,吩咐下面去做事,一點也不敢馬虎。
而且他們之間都瀰漫著一股喜氣洋洋的氣氛--大家都樂見王子結婚。
結婚本來就是一件充滿喜悅的事情,這次結婚的對象又是王族和四大貴族成員,更令下面這些人興奮,簡直比自己結婚還興奮。表面上都已經將心情表達如此明顯,私底下關於這件事的談話和八卦更是猖狂,要不是皇后告誡過內侍官要特別約束下面人的言行,恐怕情形會更誇張。
一切就好像在演鬧劇一樣,三流的丑角一一上場,賣弄興奮搞得全場氣氛很熱,就只有主角始終板著一張臉孔,但他的不協調也會因為無聊的搞笑而變得不怎麼突兀。
有時候亞明尼納工作空檔,閑麗會勾著他的手臂,在未來的結婚會場四處看看,滿臉幸福洋溢地跟他討論婚禮的事宜,他都只是應付般地僵硬點頭,一點也沒有樂在其中的感覺。
未婚夫妻走著走著遇見有人走過,那些人就會揚著萬分歡喜的表情,由衷遞上他們的祝福,閑麗有禮貌地點頭回應,充分展現出她貴族小姐的修養和氣度,並抬頭深情款款望了亞明尼納一眼,見他表情仍然沒什麼變化,才有些失望地側過臉。
閑麗成功打敗娜兒塔,當然心裡是知道她勝在身分,可以說是勝之不武,但她或許真的太愛亞明尼納,以致於卑鄙地假裝是被動接受這些安排,事實上,這是她企盼的:亞明尼納和娜兒塔被迫分開,而閑麗可以順勢和亞明尼納結婚。
然而事實擺在眼前,閑麗既然因為身分才打敗娜兒塔,心裡應該更明白,亞明尼納一輩子都不會愛她,可是愛情實在太難令人捉摸,她無可避免無法拒絕,只能傻傻地將最後一絲希冀放在不可能的期望上,由衷希望一切可以美夢成真。
閑麗深情的視線、眾人祝福的視線、眾臣難掩笑意的唇角,彷彿這件事情真的是天大的喜事一樣,後來忍受不了這種感覺的亞明尼納在閑麗要找他的時候,索性拿工作全部敷衍過去,連看到她都不想。
但亞明尼納仍為這件事感到頭痛和暈眩。
他明明是被迫的,為什麼週遭的人總是那麼開心?那些人都不知道他有多痛苦、多難過、多麼不願意接受這樣的事實,還自認為他正要結婚充滿幸福感而替他感到高興,開什麼玩笑!結婚的又不是他們,他們懂什麼!懂什麼!
亞明尼納鬱悶極了,他真的不懂,為什麼這個世界總是這個樣子,他明明做出努力,卻一點改變也沒有,王子又怎樣?別說改變國家、改變世界,他連改變自己的命運都辦不到,他是這麼無能這麼無力,以致於親手給自己所愛的人幸福的能力都沒有,希爾緹斯是、娜兒塔也是。
這世界究竟怎麼了!他要的明明是這麼簡單的東西,為什麼卻比別人更難得到?
亞明尼納再難掩飾自己激動的情緒,重重往後面的椅子一靠,然後以右手輕輕蓋住雙眼,全身無力,一點力氣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