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墨閣

【三】扭曲的背後

克爾頓˙蘭狄諾焦躁地在寬敞的起居室裡走來走去，這個小房間本來是他給自己放鬆心情用的，現在卻只是讓他更加煩躁。各種象徵火之貴族權威的擺飾掛在牆上，或是雕刻在家具上，這些在數十年前從賽火斯金手中接來的，現在上面屬於賽火斯金的印記都給重新鑄掉，印上蘭狄諾的家徽。

這是唯一三等貴族升上四大貴族的例子，本來是沒有這種例子的，可是蘭狄諾家做到了，他們成為這唯一特例的殊榮。可是他得意不了多久，他就感到挫折，在四大貴族中，跟其他三支歷史悠久的家族比起，蘭狄諾家族的地位薄弱，而他也不怎麼受到國王重視，更讓蘭狄諾家的存在更微弱。

現在四等貴族只是尊敬蘭狄諾家是四大貴族，沒有半點想依靠蘭狄諾家的意願，他自己也隱約感覺到，蘭狄諾家在自己的帶領下，逐漸走下坡。

前幾天他惹國王生氣，還讓媳婦出來收拾局面，回來家裡，關起大門，當然被她聲嚴厲色教訓了一頓，還狠狠擱下一句：「父親請您不要再增加我的困擾，不要扯我的後腿。」他一代蘭狄諾的當家，竟然要反過來被媳婦教訓，他的自尊心何在？他想起了在結婚之初，感到的重重自卑感。是的，要不是芙若拉那麼優秀，常常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他沒用，他也不會心生歹念，要去殺害她。殺了她之後，因為怕被發現，常常睡不好覺，心神不寧的程度並沒有好過芙若拉還在的時候。

他身為蘭狄諾當家的意義究竟何在？他這個蘭狄諾的當家有什麼價值？妻子看不起他，女兒都爬到她頭上，媳婦指使他還怪罪他不懂事，他的尊嚴在哪？他那麼努力想要提升蘭狄諾家的地位，各種能做的他都做了，換來的卻是這樣的難堪。

不是這樣的，他還有籌碼可以用，不需要事事都聽梅樂妮斯，他還有足夠的籌碼可以用，露西雅，他刻意把她留到現在，就是要讓她嫁給王子，這樣一來，她會是蘭狄諾家第一個跟王族聯姻的人，這樣一定可以相對提升蘭狄諾家的地位。

他一邊盤算著，一邊背著手在落地窗前走來走去，雙眼直瞪外頭的造景。就在這個時候，起居室的大門傳來敲門聲，他咕噥了聲，叫外頭的人自己進來，卻在看見門打開時，臉色大變。

卡翠麗耶揚著燦爛的笑容，手中捧著一瓶酒，緩緩踱進房間，反手關上門，跟父親的警戒態度相差極大，她自然地在軟椅上落坐，將酒瓶放在桌上，兩手優雅地交疊在裙上。

「父親，請您不用緊張，坐下來。對了，請拿兩只酒杯。」卡翠麗耶一派輕鬆地笑著說。「最近父親很忙，多久咱們父女沒有坐下來好好聊過了？呵呵，自從梅樂妮斯嫁來，你就這麼寵愛她，都忘了我這女兒了。」

克爾頓拎了兩只酒杯，在卡翠麗耶對面坐下，一邊還是堤防地瞪著她，不敢放鬆。

他向來就不喜歡這個精明過份的女兒，彷彿是嘲笑他的無能，這個女兒從小時候開始就十分優秀，很有自己的想法，加上他的父親十分疼愛這個女兒，讓他對這二女存有疙瘩。他的父親對他的平庸存有不滿很久了，會喜歡異常優秀的卡翠麗耶很自然，但他就是非常不舒服。

只不過是他的女兒，憑什麼這麼優秀，還可以得到他父親的寵愛？

「父親，您最近又在動什麼主意了呢？」刻意忽略父親的緊繃，卡翠麗耶輕笑著開口。「別誤會呀，我是看最近梅樂妮斯挺出風頭的，想必讓父親不太高興吧！就是嘛，不過是嫁入貴族家中的平民，卻因為相信自己的能力，而想要父親聽她的話，她這樣也未免太不像話了。」

「這個不需要妳來煩惱。」

「父親真偏心，對梅樂妮斯就這麼寬容，我小時候打破玻璃，父親還罵我呢！也對，梅樂妮斯長得多可愛，惹人憐愛。」卡翠麗耶輕嘆了口氣，將桌上的酒瓶拿起，用拔塞子的工具將瓶塞拔掉，然後將泛著漂亮顏色的酒倒入高腳杯中。

她的話立即引起克爾頓的怒氣，他非常憤怒地大吼：「妳這話是什麼意思？妳在暗指我對自己的媳婦有異心嗎？」

「我沒有這麼說，父親您誤會我了。不過父親如果真的有那意思，還是小聲點吧！我雖然不在意，可不是每一個人都不在意的呀！」

「給我閉嘴！」克爾頓忍住想要賞她一巴掌的衝動，強硬地用自己身為父親的身分來壓她，逼她閉嘴，卡翠麗耶聳聳肩，將酒瓶放下。

「父親不喜歡，我就別說好了。」她纖長的手指在其中一只高腳杯邊緣輕敲了幾下，然後推到克爾頓面前。「我當然知道，父親對梅樂妮斯不是那個意思，畢竟父親主動要把一個平民女孩嫁入貴族家，可不是因為那麼無聊的理由。呵呵，我都知道，父親您跟歐撒拉商人的協議，才讓您勉強把梅樂妮斯娶進來吧！」

「妳知道什麼！胡說，都是胡說！」克爾頓用力地握住高腳杯，氣得臉都紅了，氣勢驚人，梅樂妮斯連眼睛也不眨，毫無懼色，細細喝了口酒。

「不要生氣，父親，更不要將手上的酒向我潑過來，那可是很名貴的酒，是我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可別浪費了。」她輕輕地說。「不過說到這件事，父親您也真是的，有什麼事情是不能跟女兒說，反而要求助外人呢？父親如果向我開口，我一定會幫忙的，還是父親認為女人辦不了什麼大事？呵呵，如果是這樣，父親您是想太多了，這幾年我的表現，難道還會比男人差嗎？」

克爾頓猛然一驚，發現二女兒的威脅，她這幾年下來，的確利用自己所有的身分地位，一步步建立她的勢力，他就是恐懼這個女兒的勢力，才會想要從另一個地方發展，跟女兒的勢力相抗衡。他不能反讓這女兒制住她，不能讓她反咬他一口。不過現在她在用這個成績向他威脅，而他也沒有足以跟她抗衡的事蹟。

他暗暗握拳。

「希爾緹斯喜歡梅樂妮斯，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能讓平民女人可以嫁進來的理由？」他強作鎮定，說出敷衍的話，卻引來卡翠麗耶咯咯輕笑。

「父親您別逗我笑了，在貴族間怎麼可能因為喜歡就結婚，門當戶對也就算了，可是梅樂妮斯是平民，我們是四大貴族，這是門不當、戶不對。您也不用瞞我了，您為了蘭狄諾家的勢力而暗中努力的事情我都知道，經商對貴族來說本來就不是很容易的事情，會失敗也是預料中的事情，尤其還敗得那麼慘，除了向大商人歐撒拉求救以外沒有別的辦法了。唉，父親的心思我可以體會。」

「妳……」

「想問我怎麼知道的嗎？」卡翠麗耶狡黠地眨眨眼。「我就是有本事知道，就別再問為什麼了。總之，父親為了填補那個財務空缺，得受制於平民，那種感覺很讓人不甘心吧？還得要接受這種平民小女孩嫁進蘭狄諾家，任由她在蘭狄諾家亂來，又不能提出異議。父親，這個把柄可不小，您當初應該跟我商量才是，再怎麼說，女兒不都比外人還來得親嗎？這一年來，父親心都向著歐撒拉，讓我這做女兒的真難過。」

「胡說！」克爾頓忍不住咆哮。「妳什麼時候把我當做父親在看待？我在陛下面前說錯話，妳根本就沒有意思替我解圍，妳心裡哪裡有把我當做父親看待！如果妳還知道我是妳父親，還會用那麼傲慢的眼神看我嗎？」

「我小時候是很敬愛父親呀！可是父親總是正眼也不看我一眼，我傷心嘛！」她瞇起了深紫色的眼睛。「不過我還是很感謝您喔，父親教會我很多東西，我能有今天的成就都是您的功勞。」

「妳還在諷刺我！」

「這不是諷刺喔！」卡翠麗耶的笑容沉了幾分，也多了幾分甜膩的危險。「父親教會我不能夠相信別人，還教會我要壯大自己才不會受制於人，托您的福，我現在過得好極了，不用擔心自己會被別人暗算，不用擔心會不明不白的死掉。」

「妳還知道些什麼？」

克爾頓瞬間忘了生氣，而且又驚又懼，她所指的東西不會是那些事的，他做得很隱密，她怎麼可能會知道，他不斷如此說服自己，想讓自己安心點。但這個只能欺騙自己的謊言，在對卡翠麗耶閃著精光的眸子時，全都不見得一乾二淨。

「我都知道，父親，我都知道。」她像是哀憐什麼一樣，刻意放緩語調，眼望氣焰消失無蹤更加蒼老的父親。「包括芙若拉小姐的事情，還有祖父的事情。」

「什……什麼？」

克爾頓的臉色又變得更難看。

「父親，您應該知道，祖父生前最疼愛我，是的，因為我很聰明，祖父非常喜歡我的那種伶俐，所以家裡就祖父對我最好，也因為祖父不知道您和母親對芙若拉小姐做的事。當然，我也非常敬愛祖父，對我來說，祖父是比父親您還要更親的親人和長輩，我也喜歡祖父。那時候我多麼幸福，有祖父疼我，跟我感情要好的姊姊，還有一個乖巧可愛的妹妹。

「我萬萬也想不到，我最尊敬的祖父，會死在我的面前。祖父年老身體不好，會因病而死是很自然的，但真正讓我感到震撼的是您，父親，您非常明白您對祖父做了什麼。」

「妳……妳怎麼會知道？」

克爾頓的臉上一片灰敗之色，而且陷入一種慌張焦慮的不安之中，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盯著他的二女兒看，好像他從來沒有看過她似的。卡翠麗耶扯起殘酷的嘴角，笑得有些瘋狂，又帶點哀戚。

「我都看見了，我什麼都看見了。那天我要去找祖父問書上的問題，看到祖父在罵您，說您沒有用，說您不比自己的女兒優秀，然後您就生氣地掐住祖父的脖子，直到他斷氣為止。那一天我一直記得很清楚，絕對不會忘記，也無法忘懷，但是我沒有跟任何人說起，因為我太害怕，也太傷心了。」

然後她收起那短暫難得一見的悲痛之情，改以嚴厲且更為瘋狂還帶了點得意的神情。

「父親，您親自教會我，不能相信別人，不能夠太軟弱。我不想像祖父一樣，那麼輕易地死去，不想像芙若拉小姐一樣，簡單地死去，所以我得比別人更加強大，得比他們更陰險狡猾，這樣才能保護我自己。如果不是這樣，我總有一天也會被父親殺死，就像祖父和芙若拉小姐一樣。」

「閉嘴！不准再說了！我不准妳再說！」克爾頓臉露兇光，眼睛裡佈滿血絲，他凶狠地站起來，一步步逼近卡翠麗耶，想要阻止她繼續說下去，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殺了她，順便將那些秘密都給遮掩起來，不會再有任何人知道。

面臨興起念頭想要殺害自己的父親，卡翠麗耶沒有驚慌失措，她仍是笑著。

「父親，不要激動，請您坐下。」她甚至連改變自己的動作都沒有，只是悠閒地啜了口酒。「我在來這裡之前，事先告訴過肯奈羅，如果我死了，就將我給他的信交給陛下。那封信裡面都是我所知道關於父親這些骯髒事的真相，您殺了我，剛好落到一個殺人滅口的位置。放心吧！我知道這麼久都沒有說，也不會現在告訴您後，就突然想說出去。再說，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就太笨了。要報告這種真相，當然是私底下去，何必先來跟您報備。」

聽到她這麼解釋，克爾頓才發現自己的想法的確過於愚蠢，他惡狠狠地瞪了女兒一眼，才重重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猛然喝了一大口酒。

「我會告訴您這些，只是因為有些事情我覺得您一定要知道，父親，姑且這麼說吧！您應該被報復，您自己造下的罪孽，卻報應到我們孩子身上來，真的太不公平了。公平的是，您沒有愛過我，我也沒有愛過您。我不會跟梅樂妮斯搶，不會拉攏您，而您要做什麼，我也不會管，除非會礙到我。呵呵，所以您對希爾緹斯做了那麼多不太好的事情，我都沒有干預。」

「妳到底想怎樣？」

克爾頓感到自己口乾舌燥，正在逐漸落敗。

「不想怎麼樣。」卡翠麗耶冷冷地說。「蘭狄諾的下一任當家我要定了，您的那些小動作，我也無法忽視，更別說藉著您的權力而回報您福利的梅樂妮斯，我跟她是絕對的敵人，敵人，就有敵人的應對方法。現在我跟蘭狄諾本家沒有關係，在我得到蘭狄諾本家前，您和她都是我的敵人。希望您不要希望再拿希爾緹斯做什麼利用，王子殿下跟希爾緹斯有很要好的友誼，您要是把他捲入這場戰爭中，讓希爾緹斯成為我手下的犧牲品，您的責任是很重的。」

「強辯！胡說！」

克爾頓高聲咒罵。

「父親，因為自己的無能，就想將所有優秀的人都殺掉是不可能的，您省點心力吧！喔，對了。」卡翠麗耶突然勾起不懷好意的笑容，望著父親青一陣白一陣的臉。「露西雅已經跟殿下說明了，她絕對不會嫁給殿下。看來露西雅比您聰明多了，知道誰比較值得害怕。呵呵，父親，在我進來之前，您是不是在盤算怎麼將露西雅嫁進王族呀？不用想了，父親，我不會給您這個機會的，等等我也要去見陛下，告訴陛下露西雅的決定，順便推薦一下風帷洛家的女兒，您看怎麼樣啊？」

克爾頓想要大聲用難聽的話來罵她，賤人、混帳什麼都好，就是要指著她的鼻子罵她，完全忘了她是他的女兒，可是猛然之間，他突然提不起力氣，腦袋也昏昏沉沉的，他死命瞪著卡翠麗耶，看她笑得美麗如花，艷麗非常。

「父親，您喝多了，還是待在家裡好好休息。」

「妳……妳在酒裡加了什麼？」

「沒有呀，父親，雖然這是我拿來的酒，可是我也有喝，您看見的。」語氣無辜，表情卻完全不是這樣。「您這幾天太過勞累了，心情又不好，喝酒解悶當然不知節制，父親呀父親，您還是蘭狄諾的當家，得好好顧您的健康才可以呢！那麼，我就不打擾父親您休息了。」

克爾頓感到眼皮越來越沉重，只能眼睜睜看著卡翠麗耶站起，緩緩步出房間，他想要追出去，卻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