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墨閣

篇之三  雷與影子

「等等，子靜，我今天跟你回家。」

看到子靜要走，關于雯出聲將他攔下，子靜本來想要推開掛著風鈴的門，從叮叮噹噹聲中結束今天外出的美好，聽到關于雯的話，吃驚地回頭望著她。

「這麼突然？」

「我很久沒看到若靜，不知道她過的好不好，她是我大嫂，好歹也關心一下吧！不然你在天國的爸爸要是托夢罵我沒照顧嫂子怎麼辦？」

「爸爸會罵妳？」

「他簡直罵的比媽還兇，每天也是限制這限制那的，明明自己也是浪蕩子，每天到處亂跑還敢說我。」

子靜聽到她誇張的口氣忍不住笑出來，雖然是講著已經過世的父親，但關于雯一向用那種當他還在身邊的口氣談著爸爸的事，子靜喜歡這樣，感覺很輕鬆的在聽爸爸以前的事情，他對爸爸完全沒有任何印象，幾乎都是關于雯說給他聽的。

小姑姑就是這樣，樂天派的，哪像老媽，子靜從來就不敢在她面前提起爸爸。

小時後的事情朦朦朧朧，子靜無法確實回想起小學時自己做過什麼事情，或許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但是他真的不記得了，就像是患了失憶症的病人一樣，不管怎麼回想就是想不起來。

巧的是，宇晴的狀況跟他很像。

宇晴曾經說過，她的記憶是從一半開始的，小時後的印象或是之前的記憶都消失了，她的記憶就從睡過覺醒過來的第一眼開始，沒有朋友、同伴、記憶，一個人活到現在。

這是件悲哀的事情，不知道過去的自己做過什麼事，那種不安感很可怕。

「走吧！再慢天色都要黑了，你看今天多忙，都快七點了。」

關于雯整理有些凌亂的頭髮，將子靜趕出去，將店面的鐵捲門拉下，設定好保全系統，才牽過腳踏車，跟子靜邊聊邊往家裡的方向騎。

「我看那女孩子人還不錯，而且長得好漂亮，子靜你真是太有福氣了。」

「千萬別跟我媽說，昨天跟她說要出來找朋友逛街，她就氣得跟什麼一樣，一直提上學期末那次期末考我英文考得很糟，明明都已經要開學了，兩個月前的事情她也可以唸。」

「若靜也是不放心你呀！做媽媽的總是會囉唆一點，尤其你爸爸又不在，她就只有你一個寶，當然會對你要求多些，還不都是為你好。」

「那小姑姑以後也會這樣對小孩嗎？」

「都還沒結婚也沒男朋友的，談什麼養小孩。」

關于雯笑著帶過話題，沒有對此多談，子靜也就乾脆不問，有時候問題太多是挺煩人的，他不想讓自己成為自己討厭的那種人。

回到自家所在的公寓，先跟小姑姑將車牽到地下室停好，再搭電梯上樓，掏出口袋中的鑰匙去開門，很不巧的，一打開門就看到老媽那張怒氣騰騰的臉。

「進去坐下。」

關若靜的聲音中有藏不住的怒氣，語氣也很差，子靜心中暗自罵了聲髒話，走向客廳，坐在沙發上，盤算要怎麼接老媽的訓話。她總是愛這樣，心情稍微不好口氣就很糟糕，一副跟人吵架的架式，看了就煩。

只是今天她面對的是她的兒子，可說是天與地的差別，要不是彼此的地位差這麼多，他才不信有人吃她這套。

好半天關若靜才跟關于雯一起走進客廳，關若靜坐在子靜的對面，冷冷地瞪著他。

「你這小子，整天跑出去鬼混什麼？昨天都跟你說不行，還這樣亂跑，你要我把你腳踏車沒收才高興嗎？我給你代步工具是要你方便去學校或補習班上課，不是要你到處亂跑逛街的！」

一批頭就是猛烈的轟炸，子靜在心中重重的嘆息，這種話，他早就聽煩了，子靜每次聽到就覺得氣憤，自己的自由等於是被剝奪了一樣，一定得要做什麼事情都在她監視下進行嗎？小孩又不是她的所有物。

「現在又還沒開學，而且我說過昨天我就把該唸的都唸完了，為什麼我連起碼的休息都不可以？」

「玩玩玩，你每天就只想到玩，之前給你休閒時間，結果你給我考這什麼爛成績？上學期你連個全校三十名都沒有，在班上也沒有前三，這就是你要休息的結果。你只會胡思亂想一些有的梅的，才沒辦法專心唸書……」

「不然妳就是要我讀書讀到死為止嗎？我讀書讀累了，休息幾分鐘聽首歌都不行，妳會不會太過分了？」

「你連一個部分都還沒唸完你就想休息？讀沒多久就在那裡唱歌，每天就在想那些明星偶像，你到底有沒有心要去唸書？每次嘴巴上說的那麼好聽說你要用功，你是用功到哪裡去了？」

「所以我才討厭我休息的時候被妳看到嘛！每次都在那裡大驚小怪，好像我唸完書玩個電腦是十惡不赦的罪犯一樣，我都已經把進度該唸的都唸完了，偶爾出去逛一下也沒錯吧！」

「就是因為這些東西都讓你分心了，所以我才不給你休息！」

子靜可以感覺心中有一把火持續的燒著，只是心中那塊地方跟感覺神經好像斷了線，他只知道自己大概很生氣很生氣，卻沒有那種生氣的真實感。他不知道要怎麼辯解才好，怎麼說都是她有理。

「好了，若靜。子靜他今天也不全都在玩，他下午的時候一直在我店裡幫忙。」

關于雯出面講話打圓場，卻掃到關若靜的颱風尾。

「于雯，你不要老替他說話，這樣會把孩子寵壞的。他老是把妳當作靠山，都是因為妳太偏袒他了。」

小姑姑雖然不再說什麼，但子靜看的出來，老媽剛剛那番話讓小姑姑不是很高興，她面無表情的臉上已經帶了點怒氣。

子靜很想要解釋，但卻沒有動作，或許他自己心中很明白，以老媽那種強硬又不容易認輸的個性而言，根本就說不通。就算他想要幫小姑姑說話，解釋自己根本就沒有把她當靠山的意思，老媽也不會聽的。

「關子靜，下次沒有我的允許，不准出去，聽到沒有？」

「好啦好啦！」

「又是這麼敷衍的口氣，你到底有沒有認真在聽？你每次都這麼敷衍我……」

「不然你要我說什麼？」

子靜沒好氣的回嘴，他發誓，他真的不是有意要把聲音拉高的，只是那把在心頭竄升的火讓他失去應有的控制。

他已經不想再多談了，面對這種狀況，還是不要表現的太激烈比較好。老媽就是要給他下馬威瞧，好讓他認清這個家中她才是老大，那個可以控制一切的老大，不照她的意思走，就必須在他喜歡的東西上被限制。好比說自由，她現在就很爽快的剝奪了他的人身自由權，如果他表現得很激憤很懊惱，就稱了她的意。

不要以為他有把柄臥在她手上，子靜很不喜歡這種感覺，他討厭讓別人覺得只要拿什麼來威脅就可以控制他的行為，這樣他這人就變的很容易操縱，才不要當那些東西的傀儡。

自己得到這麼糟糕的下場，還稱了某個人的意，讓她得意洋洋的以為自己是她手中的一只布偶，想到這個，就感到想吐。

所以，他每次都擺出那種愛理不理的姿態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想給某人一記回馬槍，誰叫那個某人常常給他下馬威。

子靜乾脆起身直接往廚房的方向走去，既然老媽已經宣告他什麼東西被剝奪了，再待下去也只是在吵架，早早抽身去準備晚餐才是正確的抉擇。

窩回自己熟悉的廚房，子靜覺得鬆了一大口氣，從冰箱中挑了今晚要吃的菜色，就把砧板拿出開始切菜，每一個步驟他都很熟悉，一站到流理台前，他就給自己找回自信，做菜是他的專長之一。

因為老媽工作的關係，所以家中的飯菜都是由子靜準備，老媽是職業小說家，要靠寫小說賺錢的，每天一起床到晚上都關在房間裡用電腦打字，房間的隔音效果很差，常常晚上躺在床上輾轉難眠時，聽見鍵盤敲擊聲斷斷續續從牆壁另一邊傳來。

老媽忙著工作養家，賺的錢也很不穩定，子靜當然知道她很辛苦，也很想要體諒老媽工作的辛勞，給她準備豐富的餐點，讓她工作之餘可以吃到美味的食物，藉此放鬆心情。

但讓子靜感到煩厭的是，老媽只會在意他的功課跟成績，他們在這之上的理念不一樣，每次吵起來，子靜很難不把那些控制心丟到九霄雲外去，他又不是神，老是被誤解也是會生氣的，生氣就會發脾氣，這不就是人嗎？

可不可以注意一下，雖然每天都有，但是這些菜不是他隨便弄的，只要講一句很好吃，只要這樣就可以了……

老媽常常會誤解，因為工作的關係，她跟子靜相處的時間並不是很多，他覺得老媽一點都不了解自己，老媽總是自以為是，堅持自己的意見不肯妥協，甚至拒絕去面對現實，那些考差的成績單，她一個勁的怪他不夠用功，卻說的他既氣憤又難過。明明付出努力卻得不到收穫的是他，他才是最該難過自卑的人，為什麼得到的不是一句「你已經做的很好了，繼續加油。」而是「你老是這麼不用功才會考差。」？

每次想到這裡都覺得自己好孤單，沒人了解他。

要是沒有認識宇晴，面對這種種的打擊，他大概會抓狂吧！

他從來沒有遇過跟自己如此相似的人，一開始他真的沒有交女朋友的意思，真的，當初他一直把她當作一個知音在看待，不過想到老媽可能會有的反應，子靜一直不敢告訴她自己認識的那個知心朋友是個女生。

將煮好的飯菜端上桌，子靜添了三碗飯放在桌子上，本來想要叫小姑姑跟老媽吃飯，但她們之間的氣氛不太對勁，正當他還在猶豫時，老媽率先發難。

「于雯，子靜都讓妳給寵壞，讓我很難管教妳知道嗎？不能因為他是你哥哥的孩子，就什麼都依著他，這樣孩子會任性而為的，妳看他現在找到妳當靠山，越來越叛逆，對我的口氣都這麼差，讓我這個當母親的很沒自尊也很沒成就……」

「我沒當他的靠山，也沒站在他的立場說話，我是自己這麼想的。就我看來妳管子靜管的太嚴了，也難怪他反彈會這麼大，妳起碼也給他一點自由吧！」

「那孩子整天就只會喊著自由自由，我到底干涉他多少？他平常在做什麼我也沒有去管，他可說是太自由了，況且限制他外出是因為他還沒長大，我會擔心，他出去逛，一定又會分心沒辦法唸書。」

「若靜，難道妳就不能相信他嗎？他現在也已經十七歲，已經算是個小大人了，這個時期的孩子會很想快點長大，跳脫家庭的這個圈圈，這個階段的青少年，他們很重視朋友跟同學，他想要快點脫離家庭，早點獨立自主，妳把他鎖著，只會惹他反感。」

「他就是跟著別人跑才危險，功課好的人要玩要放鬆他們唸書總補的回來，子靜這麼容易分心，想東想西的，跟別人根本沒得比，還敢跟別人這樣玩。更何況，他們班上也不乏流氓混混之類的角色，要是他被同學帶壞了怎麼辦？」

「妳不了解他，他老是抱怨在學校跟同學很難相處，他很努力在跟班上的同學打關係，也很重視自己有沒有朋友可以談心。之前就是在班上尋求不到可以倚賴的朋友，才會在網路上交網友，我覺得他說的理由很正當，而且也很安全，妳卻活生生的剝奪了他交朋友的權利，妳知道他心靈上有多大的創傷嗎？」

「都是因為他自己脾氣太過尖銳，常常都在抱怨，喜好又這麼分明，會不受歡迎也是有原因的，但他就愛推卸責任，說是因為他的興趣跟同學不同才會被排擠，這根本不是問題，而是他找的藉口，妳連他這樣的話都信嗎？」

客廳中的爭執聲越來越大，火藥味也越來越濃，子靜打消叫她們吃飯的念頭，獨自用過晚餐，收拾餐桌，將留給老媽她們的菜用蓋子蓋好，才偷偷溜回房間。

倒在床上，抱著國一生日小姑姑給他買的特大號泰迪熊，子靜的心情卻複雜無比。

不知道今天擅自外出的決定到底是對是錯，房門那片薄薄的木板後，傳來老媽跟小姑姑的爭吵聲，連她們吵什麼都聽的一清二楚，可是他好想把自己埋進枕頭堆中，聽不見她們高分貝的吵鬧。

他不是單純為了跟女朋友約會才出去的，宇晴對他的意義不只是女朋友，他喜歡這個表面上淡漠卻善解人意的溫柔女生，喜歡跟她聊自己的心事，因為她會理解自己，在最孤獨的時候她也陪伴在他身旁，在他遭遇危險時現身保護他。

宇晴，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這麼微妙的事情好像不容易解釋，就算告訴老媽是跟一個朋友見面，她還是會認為自己不過是青春期到了，想跟同學們一樣交個女朋友玩玩。

就像宇晴說的，話傳到了，意義卻無法傳達。

＊

隔天早晨起床，子靜打開房門，迎接他的是寂靜的客廳，還有老媽緊鎖的房間大門，關于雯蓋了件薄被在沙發上睡覺，心中忽然泛起難以言喻的情緒。

他不是拿小姑姑當靠山，只是因為小姑姑可以理解他的想法，在限度內侷限他的行為，但是昨晚卻讓老媽說得好難聽，子靜難過地快哭出來了，他不希望因為自己想要尋找一個可以理解自己的長輩談心事，而讓小姑姑讓老媽誤解。

不對的，那是不對的。

他已經十七歲了，有了自己的想法還有作風，但老媽總愛用她那一套去解釋所有的事情，他只是不滿意老媽用這種態度解決自己的問題，在她口中說出來，好像為人際關係或是什麼事煩惱的他是個傻瓜一樣。

起碼也站在他的立場想一想吧！

走到廚房，掀開蓋子，飯菜根本就沒有減少，都冷掉了。

「子靜你醒啦……咦？你……你在哭嗎？」

回頭一看，見小姑姑揉了揉眼睛，笑著拍拍他的肩。

「菜熱熱就可以吃了，不用難過。」

「對不起……」

「什麼？」

「對不起，我真的沒有把小姑姑當作靠山的意思……」

「這個不用道歉，如果是你爸他也會這麼做的。」

關于雯很有精神的笑起來，鼓勵地將手放在子靜的雙肩上。

「我跟你身上都留著我們家族的血統，所以我可以體會。我們家族最重的就是朋友跟自由，不受拘束而且有義氣，我們家的人大多都是這樣的，這證明了你果然是我們家的嫡系傳人。」

「但老媽她老愛限制我。」

「所以你才愛反抗你媽呀！我們是野貓一族，為自由浪走天涯也甘願的野貓，呃……這是你爸說的。」

子靜忍不住笑起來，關于雯滿意地微笑拍拍他的頭，搓搓他柔軟的髮絲。

「好，那你今天就乖乖待在家唸書吧！盡量不要惹若靜生氣，順著她一點，不要把她想得那麼壞，其實她也都是為了你好。那麼，我要回去開店了，化妝室鏡子借我上妝。」

子靜目送小姑姑走進化妝室，轉身將桌上的菜放進電鍋中，不禁笑了起來，一掃這幾天來的陰霾。

＊

剩下一個星期的暑假很快就過去，回到學校上課的日子又到了，面對學校，子靜沒有什麼特別的情緒，對他來說，學校只是另一個牢籠，把所有的學生鎖在這個有限的空間中。

早上的班務處理實在是無聊透頂，老師用平板的語氣在台上宣布事項，子靜只是發呆看著窗外，不是他沒有團體相處精神，而是這個班級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把他融入的打算。

異類是會被排斥的，一旦人們發現你跟週遭的人不同，就準備接受孤獨的命運。

聽說今天本來有一個轉學生會來，但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直到放學都看不到人，這個姓張的轉學生態度擺的真是囂張，上課不上課到處亂跑。

從以前就開始遵從大人們所設下的規範走，在各個領域都受到了那些人的限制，老媽、老師，他們不允許子靜走出他們設定的圈圈外，那讓他們無法掌控，沒辦法掌握的事物，人會害怕。

因此子靜特別討厭不按照規則走的人，或許是心裡不平衡，所產生的那種羨慕及忌妒，催化他對一個人的反感，從厭惡他的行為進而厭惡這個人。

不公平，為什麼只有他必須守著這麼多的限制？鎖鏈為什麼只纏住他的翅膀？

放學時依然有種虛無感，常常是這樣，腦子裡空白一片，但一天已經咻地溜了過去。

習慣性的往隔壁班走去，就像往常一樣跟宇晴一起走回家，聊聊學校發生的事情，發點小牢騷，卻在看見空無一人的教室時愣了一愣。

照理說宇晴是不會丟下他一個人走的，是不是發生什麼事情？下意識拿出手機撥了宇晴的號碼，得到的是關機訊息，宇晴的手機根本沒開。

子靜愣愣的站在原地發呆，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席捲而來，濃濃的不安感掐住他的心，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可這時空無一人的校園中靜得可怕。

子靜忍受不了心頭那種恐懼，背著書包在校舍走廊上奔跑，由偏棟教室往主棟教室的方向跑去，忽然，雷一般轟炸的巨大聲響從前方撲來，主棟教室頂樓強烈亮光一閃又回歸昏暗，隱約看見兩個人影在快速移動，他跑沒幾步，又是巨大的雷聲響起。

心臟撲通撲通的跳，儘管心中明白自己不該到那種地方去，子靜還是不由自主的攀過一層又一層的樓梯，直衝主棟教室頂樓。

這場景很熟悉，但是他一點也記不得自己到底在哪看過這種超自然現象。

拜託，他只是來找人的。

輕輕推開頂樓的門，他已到達地上布滿水管及各種管線的頂樓，在黃昏太陽尚未落下之際，那兩個顯然在打鬥的人被看得一清二楚。

一個是校外女生，穿了件二件式的露肩衣服，手上戴著黑色無指手套，配一件短牛仔褲及長馬靴，攻勢凌厲猛烈；另一個穿著校內制服的女生，卻是衛宇晴。